一定是他头发上的水,一定是的。
王宁不停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才勉强控制住表情,不去擦脸上的水滴,将温水一饮而尽。
沐春哗啦啦回到浴桶,搓完左腿,又撩起右腿开始搓洗,“也光说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那里人?”
王宁:“阿斯勒。”
阿斯勒,蒙古语狮子的意思,代表勇敢。元人十个男人,起码就七个叫这个名字,类似五百年后的“建国”、“国庆”、“子涵”、“梓萌”、“梓萱”那种烂大街的名字。
沐春说道:“我问你的原名,不是化名。”
王宁说道:“我的名字是国家机密,只有大元帅才有资格问。”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沐春一呲,“等到了京城,论功行赏,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王宁笑了笑,“那就到京城再说。”
北伐军凯旋,班师回朝,一路上王宁和沐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王宁时不时试探沐春,但是沐春将胡善围藏在心里最深处,守口如瓶,王宁挥着洛阳铲也挖不到什么。
王宁愈发疑惑胡善围和沐春的关系。
四月,北伐军到达京城,洪武帝下令举办盛大的凯旋献俘仪式和论功行赏仪式。
大军凯旋,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将战俘别里不花等人献于太庙南门外,太社北门外,告祭太庙、太社,行三献礼。
之后刑部将俘虏收下,洪武帝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去了奉天门,俘虏别里不花等人均穿着元人服饰,跪地待罪。
刑部官员宣读待罪表。
洪武帝派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来传制,赦免其罪,众俘虏五拜,三呼万岁,毛骧还亲手扶起为首的北元平章别里不花。
洪武帝赐给大明衣冠,别里不花等人换了大明服饰,四拜,三呼万岁,围观的文武百官行贺礼,仪式乃成。
之后就是针对功臣们的封赏仪式了。按照惯例,论功行赏仪式在奉天殿举行。
太监们设了香案,后宫尚服局的司宝女官们捧着国玺,将国玺安放在奉天殿的最中间。
大明国玺由后宫尚服局司宝女官们保管,如果前朝要用,就需要皇上下旨,女官们送来国玺,这个程序叫做“请宝”。
由于责任重大,司宝一般由年龄偏大、德行出众的女官们担任。
女官江全,还有刚刚刚刚考中女史的黄惟德都符合这一条件,王尚服将两人都安排在司宝处当差。今日奉天殿“请宝”,江全和黄惟德前来“送宝”,因而也在奉天殿内等候。
三声鼓后,洪武帝穿着衮冕坐在龙椅上,太子朱标,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等亲王也穿着衮冕站在东北方向。
吏部,户部,礼部尚书站在东面,魏国公徐达,王宁,沐春等功臣跪在西南方向等候封赏。
第一个封赏的当然是魏国公徐达。
第四个就是王宁了,洪武帝说道:“朕嘉王宁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二等永春伯爵位,赐金书铁卷,承袭二代,汝恭承朕命。”
王宁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王宁!他叫王宁!他是善围姐姐的未婚夫!
一旁沐春脑子都快炸了!
第69章 这个永春伯坏得很
沐春已经不是以前的沐春,知道奉天殿不是沐家的西平侯府,论功行赏仪式隆重,连国玺都请出来了,不是他能撒野闹腾的地方。
帝后宠他是事实,但帝后并非没有原则的宠爱,秦王犯了大错,照样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充军。
故,沐春气得灵魂出窍,也不得由着脾气,当场和骗了他的心(称兄道弟),还骗了他的身(洗澡时出来倒水)的王宁狠狠打一场!
此刻沐春想要揍王宁,就像他爹沐英想揍他一样的热烈。
沐春跪在西南角,终于等到他了。
洪武帝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只是把名字改成“沐春”,官职改成“羽林左卫指挥使”,官居一品,领皇宫里的一支禁军,位置就在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这表示信任和恩宠。
沐春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洪武帝脸上有了笑意,仔细打量他一番,对着群臣感叹道:“吾家儿郎已长成。”
封赏仪式后,照例要赐宴,众臣跪谢领宴,宴会上,沐春脸上挂着笑容推杯换盏,心里琢磨找个机会开溜,进宫把王宁这事和善围姐姐说清楚,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善围姐姐会生气,也会伤心,她会不会从此不理我……
沐春恨透了王宁,宴会上示意心腹时千户、还有刚刚封了千户的陈瑄等人拉着王宁拼酒——这两个土匪都因立下战功,封了千户。
土匪酒量都不会差,时千户和陈瑄都知道跟着沐春有肉吃,于是拉着王宁喝酒。
奉天殿,除了沐春脑子炸裂,前来“送宝”的黄惟德也是震惊无比。
黄惟德知道王宁。
胡善围第一天进宫,就是她负责搜身检查,当时胡善围穿着寒酸,连宫里浣衣局的粗使宫女都比胡善围穿着体面,连个包袱都没有,随身只携带一枚铁军牌,因而印象深刻。
胡善围是个望门寡,一般人只晓得她的未婚夫战死,她从未向同僚提起过去。在鲜花般的年龄进宫的女官各有各的苦衷和理由,默契的不去说,也不会追问,甚少谈论这个话题。
但军牌上的名字就是王宁,黄惟德是胡善围的学生,比旁人多留个心眼,黄惟德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
这个永春伯王宁是不是军牌上的王宁?只是巧合吗?
黄惟德心中满是疑惑,论功行赏仪式结束,宴会开始,司宝女官们将国玺装好,捧回宫廷。
黄惟德放好了国玺,就赶紧去了坤宁宫找胡善围,告诉有个和她未婚夫同名同姓的人刚刚封了二等永春伯。
可是坤宁宫的宫人却和她说:“胡司言奉皇后娘娘懿旨,去前朝宣沐大人觐见。”
干孙子凯旋归来,马皇后一直惦记着他,琢磨着封赏仪式结束了,就命胡善围去宣。
胡善围现在是六品司言,相当于皇后的喉舌,传懿旨跑腿这种事情是她的职责所在。
黄惟德知道来晚一步,连忙去追,可是胡善围年轻,每日练拳舞棍锻炼身体,步伐轻快,此刻已经出了龙光门,往前朝而去。
黄惟德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胡善围的红色裙摆消失在龙光门的另一边。
前朝和后宫,只有一道门墙之隔,但无论擅入还是擅出的,都是死罪。后宫的人若无旨意,是不得跨入前朝半步的。黄惟德刚才去前朝“送宝”,任务完成,她没有理由出宫了。
黄惟德安慰自己:世上叫王宁的人千千万万,希望只是我多想了。
与此同时,奉天殿宴会,时千户和陈瑄一左一右给王宁劝酒,王宁都快喝趴下了,沐春瞅准机会,去了御前,“皇上,微臣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洪武帝今天高兴,大手一挥,“去吧,皇后也一直惦记你。”
沐春得皇上的旨意,从宴会上开溜。王宁心机深沉,表面上喝醉了,其实一直保持清醒,暗中盯着沐春。
见沐春溜走,王宁佯做尿急,捂着肚子,“喝太多,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茅厕。”
时千户和陈瑄收到的指令是灌酒,并无其他,于是放了王宁,当他回来后继续灌。
王宁走出宴会,目光立刻清明起来,跟踪沐春。
奉天殿在龙光门东北方向,胡善围在石板路上行走,蓦地裙摆砸来了一块小石子,咕噜噜的,滚到了鞋边。
胡善围一怔,这是沐春惯用的和她打招呼的习惯,从进宫第一天起,他就朝着她裙摆扔石子,送了一双鞋。
胡善围朝着石子的方向转身,看到了站在一间配殿廊下的沐春。
他瘦了,黑了,也高了,穿着大红朝服,头上戴着七梁冠。
他回来了。
活着回来的,他做好了自己事情,已经升为一品武官。
我也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升为六品司言。
果然,牵挂、求神拜佛、吃斋做善事等等,统统都没有用,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胡善围露出笑意,“回来了?皇后娘娘宣你过去。”
沐春一见胡善围的笑容,心如刀割,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穿着黑色官靴、紫色官袍、玉革带、戴着乌纱帽,没有戴耳环,一应饰品皆无,只有紫色官袍下的红罗裙表明了她女性的身份。
天然去雕饰,她比印象中更美了,灿若明月。半年不见,她的眼神愈发自信坚定,不输封赏宴会那些功臣武将。
她比从前快乐、比从前自信,也比从前强大。是时候告诉她王宁的消息了。
沐春鼓足了勇气,说道:“善围姐姐,其实王宁他——”
“善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沐春的话语。
听到这个声音,胡善围的身躯猛地一颤,从温暖的四月一下陷入了三九寒冬。
“善围姐姐!”沐春握住善围的手,她的手好冷,好似一个冰人,轻轻一击,就一块块迸发蜘蛛网似的裂纹,即将落下一地碎片。
看到沐春眼里悲悯、怜惜、悔恨交织的目光,刹那间胡善围明白了一切。沐春张口在说些什么,胡善围像是瞬间失聪,什么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