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睡了,我去宫正司。”胡善围说道:“晚饭也送到那里去,我很晚才会回来。”
今日胡善围不当值,但只要想做事,总会有一堆的工作等着。
胡善围去了宫正司,范宫正对她自行加班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把她叫进书房,从抽屉拿出一封开着口的信,说道:“你来的正好,我就不用派人把家书给你送过去了。”
宫里不准私下和宫外的传信息,但不禁止公开。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出了婚丧嫁娶等大事,宫内外的人是可以捎信进来,只是信件都要拆开了,交由尚仪局的女秀才们审核并登记造册后,才能交给本人。
故,信件到手时,封口都是开着的。
快过年了,多是问候的信件,陈二妹早就接到家书,并且回了问候的信,还把黄惟德的事情和家里人说了,拜托家人去广东南海等地寻访三十年前丢失过女童的黄姓家人。
胡家的族人早在常遇春屠苏州城的时候就死绝了,这封家书只能是父亲胡荣写来的。
胡善围接过家书,厚厚的一摞,胡荣足足写了十二张信纸。其中一半是写继母陈氏所生儿子的各种趣事,说儿子聪明健康,很像小时候的胡善围,四个月会坐,六个月就会爬了。
新生命的诞生,他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奔头和责任,重新振作起来,和酒友断绝了来往,好好守着书坊做生意,再也没有喝醉过。
胡善围对此无动于衷,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她随意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快速的翻阅。
家里因胡善围做了女官,免了徭役和赋税,无形降低了成本,这一年生意很是红火,年底算账,有五百多两银子的盈余,胡荣将银子和胡善围进宫前留给家里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加在一起,去乡下买了个小田庄,房契和地契都写着胡善围的名字。
胡荣又用一半的信纸写很想她,当父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嫁给良人,找个好归宿,成亲生子,将来终身有靠,毕竟父亲将来老了,不能护着女儿一辈子。你弟弟长大也会自己的小家庭,不会一直管着她,这个田庄就是她将来的依靠和嫁妆。
你坚持要当女官,那就在宫里好好当差,不要出错,不要得罪人,要晓得在合适的时候低头,别一味逞强好胜,小心驶得万年船。
父亲打听了宫廷女官制度,说每隔四到五年宫里会往外放一次女官,到时候你出宫,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嫁人还来得及……
胡善围一见“嫁人”二字,就不耐烦的合上信纸,不想继续看下去。
不过,胡荣在厚厚的信纸中对继室陈氏只字未提,也从未写过胡家的家庭矛盾,看来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宫廷会提前拆信检查,没有把家丑写在信里,让胡善围难堪。
胡善围拿起笔写回信,说她在宫里一切很好,宫廷待女官优厚,过着很多官小姐都享受不了的奢侈生活,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们都见不了的大世面。
很多女官当了十几年,也有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她也是这个打算。
所以,父亲不要为她买田置地了,她身处宫廷,外头的钱财一点用处都没有。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本来就是留着孝顺父亲的,不要节省……
刷刷写了三页纸,胡善围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写。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或者,解释又有什么用?
关于结婚这件事,父亲和她的意见永远水火不容,互相折磨。
父亲认为所有的女人到了年龄就必须嫁人,否则就不正常,不会幸福,到了晚年没有人养她。走火入魔似的非要给她寻一个丈夫,好像只要她嫁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而胡善围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见到未婚夫骨灰坛那一刻破碎了,她绝不将就、绝不妥协。
进宫之后,她干脆对婚姻有了抵触,以曹尚宫,茹司药,范宫正等人为目标,希望活成她们的样子。
她的目标,和父亲对她的期望,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沟壑越来越深。
那就这样吧,她在宫里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父亲在宫外继续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不要再继续互相折磨了。
胡善围将写好的三页信纸投进火盆,火舌舔舐而来,很快吞噬了字迹。
胡善围重新铺纸,只写了一行字:“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
薄薄的一张纸,装在信封里,信封写明了地址,要小宫女送到尚仪局过审。
别人的家的家书厚厚一摞,胡善围的家书轻飘飘几乎能被风吹走。
那些废纸篓的碎片、火盆里的灰迹残骸、和五百多年后写完又删掉的短信一样,这才是人们真正想要说、但无法说出口的话。
第62章 玉貌花容列女官
怀庆公主选驸马,京城勋贵家族若有满足条件的、适龄未婚的青少年男子,都去内府报名了。不仅仅是西平侯沐英一家,比如魏国公徐达也给小儿子徐增寿报了名。
除非洪武帝失心疯了,才会选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为驸马。
胡善围顿时明白,报不报名其实是个态度问题,皇上下旨要选驸马,当臣子的、尤其是因从龙之功而获得荣华富贵的勋贵家族,必须要做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纷纷上去“疯抢”的势头,给足皇室面子。
否则,你把家中并没有定亲的适龄男子藏着掖着不去内府报名,是几个意思?公主你都看不起?你是不是想上天啊?
都不想上天。
于是乎,腊月里前去内府报名的家族几乎踏破了门槛,很是热闹。
从初选到定下驸马人选短则几月,长则一年多的都有,礼部和宗人府做出初选,审核名单,这些报名的男子在甄选期间都不得另行定下亲事。
一年中腊月最为忙碌,各种节庆,祭祀。腊月八日,皇上赐腊八粥,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有赐粥。
腊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宫人都将官袍的补子换上了葫芦景或者蟒衣,以应节庆。
源源不断的赏赐、新衣服、首饰送到屋子里,胡善围进宫时两手空空,连一双鞋子都没有,不到一年,屋子里的衣箱柜子已经填满了。
大明宫廷最最不缺的就是仪式感,正因这些繁琐讲究的仪式感,才能让皇族区别于其他家族。每个仪式背后都是哗啦啦的银子作为支撑,宫廷整个囊括了帝国的财富,尽奢侈之能事,难怪都想当皇帝。
之后便是除夕。
洪武帝十三年的除夕夜,宫中举办皇室家宴,唯独燕王和燕王妃缺席,为何?
因为燕王妃已经发动了,在燕王府待产,第四胎即将出生,燕王在家陪伴王妃。
除夕夜宴,燕王府传来喜报,燕王妃生了小郡王。
帝后大喜,厚赐燕王府。
十八岁的燕王妃成了四个孩子的娘,是大明皇室最能生的王妃。
洪武帝当场赐了名字,说道:“这孙子真会挑日子出生,今日除夕夜,新春到来,除旧迎新,天气日渐温暖,就叫他朱高煦吧。”
马皇后很是高兴:“如此燕王府有了两子两女,凑成两个好字。魏国公生的好女儿,你们赶紧带着礼物,去魏国公府贺喜。”
皇室众人举杯同贺,刚刚册封的怀庆公主笑靥如花,把沈琼莲招来,“除夕夜喜上加喜,沈教习可有好诗?”
沈琼莲以状元名次进宫,除了当女教习,遇喜庆的日子做宫词,当宫廷诗人,也是她的责任。
沈琼莲小大人似的反问:“公主可有好酒?”
怀庆公主笑道:“当然有,赐你一坛。”
孙贵妃拍了拍小女儿的手,“沈教习还是个孩子呢,不能饮酒,你莫闹她。”
沈琼莲道:“贵妃娘娘,微臣等到了明年开春三月,就十四岁了。”
众人见她一团孩子气,却说着再老成不过的话,皆笑。
沈琼莲嘟着嘴,眼瞅着要不高兴了,她最不喜别人把她当孩子。
孙贵妃朝她招手,“过来,坐在本宫身边。”
怀庆公主在孙贵妃左手边,沈琼莲坐到了右手边,算是平起平坐了。
孙贵妃对伺候的宫人说道:“给沈教习倒一杯本宫的引口醪。”
引口醪就是容易入口的美酒的意思,孙贵妃不善饮酒,马皇后命尚食局掌酿酒的司酝专门给孙贵妃酿造一种没有酒味,不刺激咽喉和胃部的酒。
司酝用几种水果酿造出了酸酸甜甜的引口醪,专供给孙贵妃,别人是喝不到的。
沈琼莲喝了一杯,果然喜欢,诗兴大发,小手一挥,“拿纸笔来。”
怀庆公主觉得有趣,亲手给她铺纸。
沈琼莲提笔写道:“疏明星斗夜阑珊,玉貌花容列女官。”
沈琼莲写一句,怀庆公主就念一句,指着最漂亮的崔尚仪笑道:“难怪崔尚仪最疼她,写诗都不忘记先夸你。”
四十四个新女官进宫,六局一司都抢着要女状元沈琼莲,崔尚仪运气好,抓阄抓到了她。
沈琼莲只写了两句就停笔,一双大眼看着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大方,亲自给她倒酒:“酒来了,你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