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春天,南京城午门上头的血腥味就一直没消失过。
洪武帝借口宰相胡惟庸谋反,干脆废除了中书省,削掉相权对皇权的制衡,大权独揽,宣布永远都不会设宰相之位。
这下没人敢质疑洪武帝的决定了,大家都怕锦衣卫的手段。
胡惟庸,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宰相。之后明清两朝,虽有张居正,刘墉这样的有类似宰相大权的大臣,却再无宰相之名,这个职位从此消失了。
沐英是武将,从不与文臣结交,对朝中震荡有所耳闻,叮嘱家人务必置身事外,莫要牵扯进去。
连和马皇后聊天,沐英也决口不提政事或者军事,只聊家常。
聊到嫡长子沐春,沐英头疼似的摸着额头,“……从小就淘气,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以为皇上的恩典,送他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那么多的优秀的文人学者,近朱者赤,他多少能长进一些,没想到三天两头逃课,皇上刚才对我说,国子监祭酒只要面圣,就必定要告状。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替微臣管教不孝子,真是微臣的不孝。”
马皇后却不以为然,笑道:“你七岁时,养在我和皇上膝下,平日不苟言笑,比人家十七岁的还老成,早早的懂事。可小男孩那有不淘的?是苦难让你提前长大罢了。”
“小春生于富贵,替你把小时候该淘气的时光给补上了,因而比普通的男孩子加倍淘气。”
沐英一脸无辜,“这么说,微臣还要感谢他的淘气了?”
马皇后见养子无可奈何的样子,会心一笑,“小春淘气归淘气,本性是善良的。今天他看见一个新进宫的女官没有鞋穿,怪可怜的,从我这里讨了恩典,送人一双鞋。这人只有心性正,将来绝不会走向歪路的。”
嫡长子能做出这种事,沐英并不意外,沐春自襁褓时就报进宫抚养,洪武帝和马皇后多疼他一些,养出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来,沐春和后宫的人打交道,也完全不避嫌。
沐春在后宫长到七岁,马皇后才依依不舍送他回家,洪武帝甚至赐给干孙子一块随时出入紫禁城的玉牌,方便他“常回家看看”。
然而,现在沐春不是七岁,是十七岁了,居然敢结交宫廷女官,该好好管一管,免得将来惹出祸患。
沐英内心震怒,表面依然平静,“是,微臣知道沐春本性善良。”
马皇后说道:“沐春今年十七岁,这次你挂帅第三次北伐,大获全胜,立了大功,何不凭此大功,求个恩典,请立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沐英仔细斟酌着措辞,说道:“沐春是微臣的嫡长子,将来必定继承家里的爵位——只是他年纪还小,且无寸功,若请立世子,必不能服众。微臣的爵位,也是靠战功一点点累积而来,希望将来沐春能建功立业,为大明效力,让他知道付出才有回报,到时候微臣必定为他请封世子。”
马皇后觉得干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世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先磨一磨沐春的性子。
正说着话,洪武帝身边负责文书的蔡姓女史来坤宁宫传话。
蔡女史说道:“皇上中午要来坤宁宫用膳,给西平侯赐宴。”
马皇后笑道:“知道了。”
又对沐英玩笑道:“你看,如今我要托你的福,才能见皇上一面呢。”
且说坤宁宫其乐融融,上演母子天伦之乐。紫禁城西六宫以东,苍震门以西的六局一司,新来的四十四名女官,正在其中的宫正司院里听训,气氛严肃。
宫正司的司正姓范,江西清远县人,少年守寡,洪武三年就选进宫当女史了,为大明宫廷效力十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宫正。
宫正司掌督察刑罚,范宫正却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柔和气的妇人,让人容易起亲近之感。
范宫正先请“长途跋涉”的四十四名女官们坐下,还命小宫女们上茶和点心。
范宫正说道:“穿着那么厚的高底鞋,从内府走到宫正司,十来里路呢,都累了吧?”
胡善围心想,可不是,脚都快断了!嘴上却和女官们一起说道:“卑职效命宫廷,不累。”
范宫正收起笑容,“宫正司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要说谎。”
新女官都不敢说话了,连喝茶都不敢了!
范宫正却又笑了,“大家不要紧张,不知者无罪。宫里规矩多,你们要在宫正司学至少半个月的规矩,通过考核,才能赴任。”
新女官喝茶吃点心,稍作歇息,胡善围才慢慢感觉到双脚的存在,范宫正就命新女官列队,走出了宫正司和苍震门,一直往东,走到了贯穿西六宫南北的西长街。
西长街的街口立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碑,铁碑上刻着十一个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
范宫正指着排头第一个新女官,“从你开始,每个人念一遍,要大声一点。”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以上重复四十四遍。
整个东长街都回荡着女官们朗读碑文的声音,源源不断。
范宫正问:“记住了吗?”
新女官们齐声说道:“记住了。”
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东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新女官诺诺称是。
范宫正说道:“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胡善围站在队尾背宫规,背到声嘶力竭。
若干年后,大明宫廷一次次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胡善围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将一个个皇帝送到龙椅。
她回头再看东西长街的铁碑,深深理解什么叫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此时她和所有新女官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说梦话都是这句“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第7章 试论大明宫廷的一百种死法
且说胡善围站在东长街和众女官一起背完第一条宫规,确信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后,范宫正将她们又带回宫正司,讲授其余宫规。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范宫正一边讲,她一边拿着纸笔记录,书写速度飞快,才勉强跟上范宫正的节奏,整整一天,胡善围桌边的笔记已经堆成砖头厚了。
她自己总结了一下,所谓宫规,反过来讲,就是《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
以前当百姓的时候,杀人放火等作奸犯科的罪名才会杀头,但是在宫廷,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都会引来杀生之祸。
比如生病看大夫。后宫女人们看病,无论妃嫔还是小公主小皇子,都只能由传话的太监去宫外将病症描述给太医,由太医开药。如果实在太严重,就将病人挪至乾清宫皇上那里,由太医们把脉问诊。
太医院的太医们绝对不能跨入后宫一步,否则太医或者请太医入后宫的人都要砍头!能在后宫看病的,只能是尚食局里司药里的女医或者医婆。
比如在宫里搞烧香拜佛等迷信活动,砍头。
比如往宫外传递书信,写者,传递者,知情者,全部砍头。
……
范宫正讲了一天,逐条解释,胡善围等女官眼睛都不眨的听,因为只要错过一条,就会丢性命。
夕阳西下,范宫正说道:“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十五日后考宫规,标准是一条都不能错,考核不过的,立刻遣出宫去。”
众人一凛,皆露出担忧之意,人人自危。
范宫正表情轻松,“出宫不是惩罚,是救你们一命,连宫规都不熟悉,将来迟早砍脑袋。所以现在后悔进宫的,还来得及离开。”
听了一天课,众女官犹如从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一百遍!
范宫正离开课堂,众女官忙站起来,拜别老师。
胡善围收拾桌上的宫规笔记,一群女官围过来。
有直接开口的:“我写的慢,恐怕有疏漏,求胡女史借笔记一用,我要查缺补漏。”
也有女官嘴甜先夸她的:“胡女史的笔好快啊,吾辈望尘莫及。”
胡善围心想,我就是个抄书匠,没别的本事,就是写字快,没曾想成了优点。
胡善围并非小气之人,说道:“你们若不嫌弃我字迹丑陋,把笔记拿去便是,一起查漏补缺,互通有无,晚上还给我就行。”
散了课,小宫女们将新女官引领到安排的房间歇息。
新女官们住在西六宫西面的一排廊房,每人一间小屋,用屏风和多宝槅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卧房里的架子床上,崭新的被褥和四季衣裳堆成了小山。
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三套,衣料皆是胡善围从未穿过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