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厌恶毛骧,但是现在不是提旧仇的时候,说道:“你们一定要快,不然就只能找到江姐姐的尸体——无头尸体……”
胡善围讲述着经过,一旁有锦衣卫的书吏提笔记录。很显然,这帮亡命之徒目标是江全。
当时江全才进宫四个多月,她在京城能有什么仇人?八成是以前的旧怨。江全三十九的年纪考入宫廷,难道是为了躲避仇人?毕竟一般妇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当祖母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毕竟在层层防护的后宫,仇家很难动手,所以江全一出宫,就遭遇刺杀。
要豢养一群刺客,仇家在京城一定很有势力,有能力藏住他们的踪迹,会是谁?
按照江全考进宫时登记入册的户贴上看,江全是福建人,家中独女,颇有家产,一直没有结婚,无亲无故,这样的孤女能和什么结仇?导致对方出重金豢养刺客,冒险在京城刺杀,非要砍下她的头?
毛骧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手下来报,“大人,歹徒在诏狱已经招了。”
只要下了锦衣卫诏狱,就没有不开口的活人。
“我们走。”毛骧说道:“你们送胡女史回宫,一路严加护送,一定要亲手交给范宫正。另外,你们告诉范宫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全力寻找江女史的下落,必定会给她交代。”
范阎王不好对付,要是江女史出事,必定会责怪锦衣卫保护不周,两个女史出门办事,只回来一个,另一个下落不明。
而且,这次还涉及皇后娘娘修书,中宫娘娘和东宫娘娘闹矛盾……毛骧想想就头疼,怎么都搅合在一起呢?
且说毛骧去诏狱审问歹徒,胡善围浑身都是血的回宫,别说范宫正,就连马皇后都惊动了,命尚宫局曹尚宫来问话。
尚宫局是六局之首,直接帮助皇后协理后宫,因而曹尚宫平日威风八面,见胡善围鬓发散乱,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还有一股火药味,这味道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曹尚宫一见胡善围的狼狈样子,不禁有些动气,“怎么又是你?你能不能消停几天?桃花粉、藏、今天听说炸了北城半条街!你这祸水,从宫里都流到宫外了!”
啪!范宫正将茶盏往桌子重重一搁,“曹尚宫,你今日是来教训人的,还是来奉皇后懿旨来问话的?”
曹尚宫说道:“四个月前我们六局都不要她,你就应该找个理由把胡善围打发出宫,可是你明明也不要她,却把她留在宫里打理藏,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她进宫之前,后宫可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宫正司独立于六局之外,别人都让曹尚宫三分,范宫正并不想惯着她,冷冷道:“宫里的事,岂是一介八品女史能搅动的?你以为赶走胡善围,就能息事宁人,天下天平了?后宫的乱象,出现了就要想办法解决,否则,要我们六司一局有何用?”
“好了好了!”尚服局的王尚服充当和事佬,“胡善围是对是错,我们稍后再议,现在重要的是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全下落如何?这才是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曹尚宫,您说是不是?”
江全是尚服局的人,自己手下的人出事了,王尚服当然要过问。
因为皇后赐靴,王尚服是头一个对胡善围表示赏识的人,但后来弃了绯闻缠身的她,改为选择江全,原本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江全居然是个比胡善围还要烫手的山芋!
唉,怎么总是看走眼呢?
王尚服亲自倒了一碗清热解暑的酸梅汤,递给呆坐的胡善围,“给,喝了之后好好交代,范宫正是个最公正不过的人,你不要怕。”
今日的场面太可怕了,她还杀了人——虽然是个坏人,但划开歹徒脖子时喷血的那一幕,始终在她脑子里回旋不去,王尚服将酸梅汤地给她,她尖叫一声,本能做出反应,挥手打掉了汤碗。
啪!汤碗碎裂,深红的酸梅汤飞溅,污了王尚服的衣裙鞋袜,胡善围猛地后退,缩在墙角,指着泼了一地的酸梅汤,“血,好多血!救江姐姐,快去救她!”
王尚服被酸梅汤溅了一身,“你……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曹尚宫冷笑,“王尚服,你现在知道我的愤怒了吧,这个胡善围就是个祸害。”
范宫正眉头一皱,吩咐手下,“去,把茹司药叫来,为胡女史诊治。”
胡善围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茹司药赶到,看到蜷在墙角的胡善围,她取了一根银针,慢慢走过去,乘其不备,一针扎在后脑的穴位,将善围放倒了。
茹司药给昏迷的善围把脉,还翻开她的眼皮,”脉息紊乱,是失魂之症,我给她开一副镇定宁神的方子。至于审问,等她醒来再说。以她目前的状态,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曹尚宫脸上浮起愁云,“我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范宫正将一摞厚厚的卷宗递给曹尚宫,“这是毛骧送过来的部分口供,你拿去看看,基本能了解大概。”
这时,宫正司外突然起了喧哗之声。
“贵妃娘娘,这大热的天,日头毒辣,您怎么来了?”
三个五品女官面面相觑:好么,最最难缠的人又来了。
胡贵妃身份贵重,三位尚字辈女官只得起身,走出放着冰盆的清凉房间,去屋外迎接。
“免礼平身。”胡贵妃捧着大肚子匆匆而来,“胡善围呢?我要见她。”此时贵妃满头大汗,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候,贵妃的妆都热花了。
范宫正对门口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会意,一个飞快去了房间,将毛骧给的卷宗藏好,另一个将昏迷中的胡善围一身血衣脱下来,给她盖上薄被,还用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脏污,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
宫女甚至撒了几滴从西洋来的香水,听说西洋人很多一辈子都不洗澡,用香水遮掩臭味,盖住血腥味应该没问题。
故胡贵妃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胡善围。
范宫正问:“贵妃来宫正司所为何事?”
胡贵妃打量着床上昏迷的胡善围,“胡善围和江全一起出宫办事,听说只有胡善围一个人回来了,还浑身都是血,本宫担心江全的安危——她人呢?怎么没有回来?”
胡贵妃肚子大得像一个成熟的南瓜,又是第二胎,随时随地可能生产,范宫正可不想贵妃在这个时候被吓到,万一因此流产或者难产,伤了皇嗣,胡善围、甚至宫正司都要倒大霉。
范宫正脑子转的快,瞬间就找到了托词:“外面的人以讹传讹,善围身上不是血,是泼溅的酸梅汤——胡善围提前回来,是因为她身子弱,中暑昏迷,为了给她补水解暑,就捏着她的鼻子,灌了好几碗酸梅汤,泼到衣服上了。至于江全,她还在外头书坊寻书买书,由十个锦衣卫护卫着,怎么可能出事呢?”
胡贵妃疑心未消,问茹司药:“你医术高明,告诉本宫,胡善围是中暑的症状吗”
茹司药好歹和范宫正一起在宫里混了十年,两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点点头,“贵妃娘娘,胡善围的确是中暑晕倒。”
这个时候不能内讧,要一直对外。王尚服指着自己的衣裙笑道:“贵妃您看,连我的裙子都泼了些酸梅汤。”
曹尚宫也说道:“娘娘身子重,要保重贵体,千万不要信那些谣言。”
胡贵妃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胡善围,好像相信了,拂袖站起来,说道:“等江全回来,要她立刻来延禧宫。”
范宫正应下。
胡贵妃顶着烈日过来,因她月份大了,不敢用冰,凤轿里没有冰壶降温,燥热无比。
不过胡贵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刚才宫正司那一幕。她正值孕中,孕妇对气味敏感,她能闻到浓厚香水味下的血腥气息。
况且胡贵妃明明看见胡善围耳孔和头皮里都有血迹!
胡贵妃摊开手,手指上有一片暗红,这是她临走前,借着宽大袖袍掩盖下,飞快摸了一下胡善围的头发,手指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甜腥气,是血液。
为什么宫里三大女官和向来诚实的茹司药都撒谎骗她?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些血是江全的吗?她还活着吗?难道那个人……发现江全的真实身份了?
肚皮里的孩子或许感觉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了胎动,胡贵妃只觉得肚皮猛地一抽,而且一阵阵的抽紧,像是给西洋种上发条。
她生过楚王,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宫缩,第二个孩子大概快生了。
这就是母亲,在怀孕的时候,用一根脐带和孩子连接,孩子能够感知母亲的心情变化,母亲也能觉察出孩子是不是在肚里待够了,想要出来。
孩子出生,剪断脐带,胎盘从母体剥离,但会有一根无形的脐带,将母亲和孩子紧紧相连!
此时,她应该立刻回延禧宫待产,可是……
“去坤宁宫,本宫要见皇后娘娘。”坐在凤轿里的胡贵妃吩咐宫人。
坤宁宫,胡贵妃等候觐见马皇后。
后宫掌管帝后奏启之事的是尚宫局的司言,一共有两个六品司言,两个七品掌言,以及四个八品女史,轮换当值,这个部门极其重要,相当于帝后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