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都诊过,又问了仆妇两句,郎中道,“太夫人有了春秋,脾胃虚弱,晚间又多用了些油腻饮食,故有此症。一会某开两剂补脾益气、调理肠胃的药,熬着吃了,这几日饮食清淡些,也就好了。”
林晏谢过郎中,让管家送出去,看那药方上的剂量很是温和,适合老人家,便又着人拿着药方子出去砸药铺门买药。
扰攘到半夜,老人家吃了药,安静睡下,林晏又守了一阵子,才在祖母外间屋里睡下。第二日早起去上朝时,老人家还未醒,摸一摸脉搏,已经见好了。
林晏来到自己院子里洗漱过,申戒嘱咐了相关庖厨奴仆,处理了两件家事,因没睡好,并不饿,只略喝几口粥,吃了个煮鸡子,便出门去了,再回来,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先去问祖母安,老人家已经大好了,吃过饭,正在和仆妇婢子玩叶子牌。林晏嘱咐了两句,终于放下心来,回到自己院子里,换下官服,洗漱一番。
“郎君可用过暮食了?厨下还准备着呢,有很好的羊肉和鸭子。”婢子笑问。
午间有宫宴,吃了不少酒,宫里的饭又重油重盐重糖,现在还都油腻腻地堵在胃里。林晏摆手,“不用了,我出去走走。”
揣着钱袋,对要跟上的侍从仆役摆手,林晏独自走出家门。
沿着坊里的路慢慢走,满耳灌的都是蝉鸣。街上行人不多了,偶见几个纳凉的,又见到一个买醉的从酒家出来,摇摇晃晃地由奴仆扶着回家。
又往前走了几步,林晏一眼看见写着“沈记”的灯笼在微微夜风里摇曳。
昨日那惹事的玉尖面便是什么“沈记”的,想来便是这家,林晏突然想起坊门口那卖饼的宫女来,她这些日子没在坊门卖饼,只道她终于熬不住回了洛阳,莫非……
林晏信步走进沈记食店。
未见人,却先见了食案上摆的一钵碧莹莹的米粥,还冒着热气,一碟子切开几半的腌咸鸭蛋,一盘素淡的莴苣丝,一盘酸笋肉丁,像是客人还没入座的样子。
看着这样素淡普通的家常菜,林晏却突然有了食欲。
大水缸在铺子后面,忙了一天的沈韶光和阿圆舀水洗手净面。阿圆在后面泼水收拾脸盆皂豆,沈韶光肩膀上搭着布巾,鬓角还带着水滴,开后门走进店里,一眼看见灯光下的那位林少尹。
“客人要吃些什么?厨间有新做的江米蜜枣粽和蛋黄粽。”包子已经卖完,但有明晨要卖的粽子已经蒸好了。江米不好烂,沈韶光都是头一晚蒸好,并不启盖,用余火熥着,第二日粽米更加软糯香甜。这会子已经熟了,给他拿出几个来,也不妨事。
“便是这个就好。”林晏指指食案上的粥饭,说着自找一张食案坐了。
“……”沈韶光抿抿嘴,到底不愿得罪他,只得拿小碗从钵中给他匀出一碗粥来,菜却不好分,便都给了林晏,好在咸蛋还有,沈韶光便另切了两个。
林晏拿勺子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粥,里面有芡实、莲子,还有淡淡的荷叶香——健脾消暑,倒是一碗讲究的粥。
阿圆回来,发现洗个脸的工夫,菜就长了腿飞了,不由得噘下嘴,但那是客人,又不好说什么。沈韶光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怕她不饱,去大锅拿了两个江米粽来。
莴苣丝用醋和麻油拌过,很是清爽;酸笋肉丁口味有些重,咸津津的,正适合就粥吃;便是那咸蛋腌得也很好,蛋黄流了油,却不很咸,带着点沙沙的口感。不知不觉,林晏便把一碗粥都吃了,菜也吃了七七八八,只是八瓣两个咸蛋,只吃了其中的四瓣。
胃部丰足,林晏心里也顺畅起来,似乎白日衙间的事也没那么烦心了,又揶揄自己,这是步了祖母后尘,迈进的还是同一条小河沟。
林晏站起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留下一块银子,对沈韶光道:“多谢店主人招待。”
灯光摇曳,这人适才一笑,竟有点月夜荷塘清风徐来的感觉。沈韶光一愣怔,心道,果然看美人还是要在灯下,白日间这位京兆少尹也好看,但总觉得有些冷和不近人情,哪有刚才这样撩人的风姿?
林晏走出去,沈韶光掂着那块有二两重的银子,觉得美人不只美,还很识相!
第14章 有媒人上门
眼看眼的,快到七夕了,前世习惯节日经济的沈韶光自然也提前准备起来。
找雕刻师傅做的七夕花糕木头模子已经到了,沈韶光与阿圆把这些模子仔细打磨了毛刺,上了油,清洗,晾干,再上油,清洗,晾干,如此几次,白刺啦的杨木模子已经有了些色泽,但一时半会想让它呈现出漂亮润泽的棕红色是不可能的。
阿圆还是孩子性子,对其中一套木头模子爱不释手,“小鱼、仙鹤、乌龟、老虎,这要做出来,都舍不得吃。”
沈韶光说老实话,“样子货罢了。馅子还是你平时吃的红豆沙、绿豆沙和枣泥。”
自跟了沈韶光,阿圆各种米糕不知吃了多少,从开头的恨不得都一口吞下去,到现在也当成寻常了。
“样子好看,也就觉得好吃。”阿圆笑道。
沈韶光也笑起来,小丫头这是近乎得道了吗?确实,吃的东西,“色”还排在“香”“味”前面。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沈韶光才专门跑到西市,找雕刻师傅做了这几套模子,福禄寿喜篆字章的一套,梅兰竹菊牡丹玫瑰花朵植物的一套,仙鹤灵龟游鱼老虎动物的一套,还有罗睺罗、织女、牛郎、月宫仙子之类人物的一套。
雕刻的样子都是沈韶光自己画的。
掖庭虽日常劳作辛苦,物质条件差,但文化软件不错,有专门教导宫人的内教博士,教导经史子集,乃至书、画、律令、吟咏、算术、棋艺等。
开始内教博士是由士人担任,其中颇多博学之士——能混到帝王面前的,怎么也有些真才实学,毕竟南郭处士能有几个呢?
先帝崩的那一年,掖庭的这些内教博士却改成了宦官宫女,沈韶光内心龌龊地怀疑是不是宫娥和内教博士出了什么师生恋,但到后来也没听到相关的风声。
后来换的老师里,有一个宫女四十余岁,鬓发已经斑白,气质很沉静,不爱说话,一手草书写得极好,篆楷亦佳,沈韶光潜心跟她练了好几年的书法。这位老师古琴弹得也妙,可惜沈韶光在音乐上没灵性,听还能胡扯两句,弹就不行了。这位老师不知什么身世,沈韶光猜测,可能曾经也是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
沈韶光有原身的基础,又带着前世记忆,曾经很得几个博士看重,可惜后来这位才女预备役却越发俗了,为了口吃的,一头扎进了御膳房……
想到博士们看“仲永”的表情,沈韶光一笑,拼才气样貌玩宫斗博前程?那才是由来征战地,从来少人还呢。其实,说来说去,就是比较怂。
沈韶光的七夕节还没过,却先迎来了媒人。不是别个,正是卖捻头的卢三娘。
卢娘子这人挺有意思,对沈韶光赚钱有点嫉妒,但沈韶光又是她的大顾客,故而并不敢明着很得罪沈韶光,但又忍不住时常刺她两句。然而沈韶光不是锯嘴的葫芦,而是成精的三弦,宫里练出来的口齿,要腔有腔,要调有调,卢三娘每每挑衅败北,隔些时候又来刺两句,又被沈韶光撅回去,如此反复。
沈韶光一度很享受与卢三娘的斗嘴,被人小小的嫉妒一下其实是个挺快乐的事,因为这代表了对自己成功的肯定,当然也因为那么点恶趣味——就喜欢你这看我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这次卢三娘却是“以德报怨”来了。
“这一桩亲事着实是好!杨郎做的绸缎生意,在西市有铺面,家里也使奴唤婢的,人又实诚,又精干,一心找个利索的当家娘子。你可不就是个利索的小娘子?真真是天作之合。”卢娘子有些促狭地笑着推一下沉韶光,等着看她害羞。
沈韶光点头,“这亲事,听着果然很好。”
虽没如料想的见到什么害羞的神色,卢娘子听她同意自己说的,心里也舒畅起来——平时可难得见她这样老实。
“只是,这般好亲事如何落在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头上,着实有些让人惶恐啊。”
卢娘子欠着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边上凑一凑,沈韶光便任她凑。
“听说是那日来我们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记上了。这郎君与我家郎君认识,故而托到我这里来探问你的意思。”
“为了几个玉尖面,便决定把厨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见卖蒸饼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厨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设想先逗笑了。
卢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说了实话,“他年纪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头娘子没了小半年了,也见过几家淑女,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不好,没想到是等你呢。你进了门就是当家娘子,从此不用街头辛苦做这些营生了。”
说着说着,卢娘子就真觉得这亲事好了。杨家虽房舍偏远了些,但在西市有铺子是真的,家里也确实使着几个奴仆婢子,杨七郎也确实干练,比新妇大这么多,她又长得这般俏模样,只有疼宠她的,可不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家风吹日晒被油烟熏着炸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