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着眉,摊开竹简,一目十行,扫过斑斑册上清隽风流的字体。确认是他的老友范翕所写,而再看内容,几可想见范翕温和无奈的语气。范翕于信中不好意思地承认,是那些臣子们拦着不许早入吴宫,因几位将军和大臣对吴宫态度不满。范翕愿从中调解,希望吴国做出些态度,他才好说服那些臣子。
范翕提出的要求,是让吴王亲自去十里外迎范翕入宫。
奚礼目光凝住:让吴王亲迎?
范翕好大的口气!凭他一个七公子,居然让吴王亲自出迎?周王朝的面子顾忌了,他吴国的面子又在哪里?
身后人:“公子,七公子如何说?”
奚礼将竹简丢向身后,片刻间,身后声音此起彼伏:“这绝不可能!”
“但是主君如果不去,是不是七公子就不打算入吴宫?那我吴国不是坐实了不敬?”
“周王朝早已今不如昔,一个代天子巡游的公子都这样傲慢,岂有此理!公子绝不可同意!”
奚礼推开书舍门,迈步进室,淡声道:“与他回信,说绝无可能。以我国事繁多为由,说明原因……”
他话说一半,身后人还竖着耳朵聆听,见奚礼忽然定住。众人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惊讶地看到书架前案边正跪坐着二位侍女。奚礼目光沉冷,见姜女慌张地起来行礼,而玉纤阿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简册,随其后。
他语气冰冷:“谁让你来的?”
姜女不安:“是我……”
奚礼冷声打断:“我问她!”他盯着玉纤阿,眼中微怒:“你好大的胆子!”
姜女慌张又迷茫,不解奚礼哪来的怒火。而玉纤阿神色不变,她迎着诸位门客惊艳的目光,说并非故意,她条理清晰地向脸色铁青的奚礼解释了前因后果。奚礼听说是自己人的要求,脸色不自在地僵了下。他说:“你懂什么收拾书舍。姜女,给我拿一本……”
他说了个书名,姜女茫然抬头。玉纤阿轻轻一叹,反身折贵书架,再将书拿给他。伸过来的纤纤甲盖,如春花卧水。
奚礼:“……”
他不接,盯着玉纤阿雪一般清美的侧脸,态度恶劣地勾唇:“此书共五册。孤要的不是第一册 ,是第三册。”
双手伸前捧着竹简的玉纤阿抬目,与他轻轻望一眼,含笑:“奴婢拿的就是第三册 。因与姜女收拾书舍时,便知公子看到这一册。奴婢性驽,怕误了公子的公事,特意做了标记。”
奚礼:“……”
顶着女郎纯澈清美的目光,奚礼心情复杂地接过书简。他看眼玉纤阿,再看眼姜女,再回头,看那一个个目中惊艳色更重的门客们……奚礼袖扬,手中竹简砰地向身后一个看美人看得呆住了的人头上砸去:“看什么?还不与范翕回信!”
奚礼将怒气转移到了门客和范翕身上:“告诉他,吴王不可能于十里外迎他!要迎也是孤去!”
范翕?
玉纤阿目中一闪,若有所思。
……
而十里之外,寒星当空。范翕合上竹简,算算时辰,他睁目而笑,吩咐泉安:“告诉曾先生准备入梅里,奚礼殿下会来迎我们入宫。”
第8章
案头放一尊山水博古炉,正面刻“春山泛舟”,另一面是“平湖山居”。缕缕香烟从炉中飘升,空气中弥漫的香烟,浮照出舍中两列人士——正座为七公子范翕,文武官各分一列。
侍女们一一为众人点了茶,再静静退出舍,关上门。这片刻时间,范翕所写的简册,已由左传到右,下方军士和文臣都已看完,沉吟着抬头,看向端正跽坐的少年郎君。范翕褒衣博带,衣袖上云水纹笼着他的手,清清淡淡,一如他清隽文雅的面容一般。
范翕缓缓将话说完:“……我将信送出,吴国君臣势要与我就礼数而拉锯,一来一往,最终来迎我等入吴宫的,便会是吴世子奚礼。奚礼作为世子,亲迎我等,至此吴国礼数尽到,各位也可退一步。如此不动干戈,诸位所愿吴国之敬忠便可实现。其余的,待入了吴宫可再看。”
下属臣子们面面相觑。
范翕微微一笑,面容微红,似有些赧然:“这是我听了诸位意见,不想诸位再吵,失了彼此和气,才想出的折中法子。若我说错了,先生们大可指出,翕自当改正。”
他先前一副沉稳睿智的模样,看得诸人恍惚,近乎不认识这位公子;当这位公子又恢复温文尔雅,且因自己的话害羞不安时,诸人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公子翕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脾气温和的公子啊。刚才那一瞬不敢相认,也许是错觉。
于是,以曾先生为首的众人连声:“公子此计甚妙!”
范翕和气道:“是先生们教的好。”
一席话,听得大臣们飘飘然,满腔热血沸腾,恨不能为这位年少公子肝脑涂地。
一时间,气氛热烈了起来:“公子,听我一言,待入了吴宫,我们如此如此……”
“定要细查吴国兵马配置是否符合规格……”
范翕一一应下,不管臣子们如何争执,他都从中调停,寻到更妥善的法子。待过了一个时辰,所有人的要求都被范翕一一满足,众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待舍中人走净了,侍女们将茶盏等物收妥,该是公子洗漱时间。小厮泉安在外打听好了消息,回舍时见公子懒懒地卧于榻上,右手撑额,几分倦怠。
将舍中香换了,泉安跪坐于氆毯上,将净手的帕子递给范翕。侍候着公子,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欢喜说道:“公子,我跟去偷听了一路,那些大臣都夸公子知人善用,待人和善。公子可放心了。”
范翕眼尾飞挑入鬓,语气瑟瑟自怜:“是么?他们赞太子有君主之风,也赞九弟才倾天下。到我这边,却只余‘知人善用’‘待人和善’。许是我才甚庸,先生们夸不出别的了。”
泉安:“……”
公子带着笑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不懂公子是嫉恨太子和九公子,还是只是随便闲话家常。不指望泉安说出什么来,范翕闭目压下心中厉狠意,再次睁眼,眼内已一派清涛万里无波,温煦如意。范翕:“我开玩笑的,你没听出么?”
泉安:……可能确实不太能听出。
不再和小厮闲话,范翕欲从袖中取卷宗,却不料摸到一香袋。他半晌没想起这是什么,取出香袋打开,拿出两枚红珊瑚耳坠放在手心,范翕眨了眨眼。
泉安看到耳坠,顿时找到鼓励公子的话了:“公子,我们前往吴宫,说不定便能见到那位玉女。她反反复复捉弄人,公子可狠狠惩戒她一番。”
但是范翕惊愕的:“什么?谁是玉女?”
泉安晕厥:“……”
玉美人绝代风华,他激动数日,公子竟将那美人给忘了?
——
不提范翕是否记得玉纤阿,身在吴宫的玉纤阿在忙另一些事。她向织室女史建议,织室清苦,可投宫中夫人所好,以兹改善织室环境。女史不解,因先前有织室宫女投靠宫妃,她们未看出玉纤阿的建议和先前的区别。玉纤阿便耐心解释:“此举非为单个女郎寻福利,而是为整个织室着想,大公大义下,夫人们大都会善心发作。”
女史目光闪烁,将玉纤阿细细打量一番。之后在女史们的思量下,织室将目光盯在了一位宫妃身上。那宫妃想吃“杏花糕”,正巧织室院中杏花开得最繁,织室女史便派玉纤阿拿杏花讨好宫妃。
玉纤阿将花送去宫妃,回返织室路上,且见一路楼阁亭榭,池林婉转,湖上簌簌飘着花瓣。花瓣在水中打着卷儿飘荡,檐角墙根,一丛浓密桃红伸出枝蔓,几片嫣红花瓣落在甬道小径上。
玉纤阿转出长廊一角,听到有女娇如黄鹂的说话声。两边宫墙高耸的甬道上,立着少年少女。那女郎一身鹅黄窄袖深衣,衣着虽简,发上朱钗华胜流光艳艳,可见身份不低;那少年郎却是皂衣长袍,皮革束带,一身宫中卫士的打扮,腰背挺直。
少女扯着少年的衣袖,又是跺脚又是撒娇:“你好心帮帮忙,放我出宫吧。你就当没看见我好吧?”
少年郎轻松无比地拨开她:“公主这么大一活人,我怎能当没看见?请公主回宫,不要给臣添麻烦。”
少女恼怒:“吕归!”
玉纤阿听到这里,转身抬步就走。宫中秘密多,她不打算知道太多秘辛。但和少年公主说话的少年郎,他一身宫中卫士的打扮,武功自然也高。耳朵一动,他听到了声音,与公主说话时冷淡轻松的语气一改,他手扶腰间刀剑,厉声:“谁?”
玉纤阿脚步一顿,只好出去,向二人请安:“奴婢见过公主殿下,郎中令。”
被叫“郎中令”的少年郎握刀手一松,与公主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位宫女:“……”
还是公主咳嗽一声,负手佯佯走来,弯腰将玉纤阿细细打量一番。此女柔婉多姿,公主心中惊艳一把,装模作样问:“你知道我是公主,是因他方才唤我‘公主’。可是你怎知他是郎中令?我可没叫他‘郎中令’啊。”
玉纤阿轻轻一笑,答:“公主想出宫,请这位郎君放公主出去。郎中一职,掌管宫廷宿卫。但公主千金之躯,寻常郎中又岂敢阻拦公主进出?能阻拦公主的,自然是郎中的长官,郎中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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