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是有情的!
那花落如雨,芳香在空气中穿梭飘移,包围着树上的二人。浅浅的,听得喘息声,听得吟哦声。一吻再还一吻,一吻再舍不得一吻。触了又分,分了又忍不住靠前。
血脉偾张,四顾茫然,只余那桃花,添了密,染了红,谢了再开,开了再落。那桃花影影绰绰,葱郁茂盛。那大片浓艳的芬芳环绕着树上男女。
庭院内,桃花铺天盖地绽放。头顶寒星当空,星转如斗,那星下花海,置身于树间的公子美人相挨,衣裙垂落在树杈间,随风而悠然摇曳。
恍如住在桃树上的仙人般,风华无双。
——
泉安在宫苑中等了许久许久,他一边给熏炉中添香,一边看漏更时辰。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那样缓缓流过,范翕没有回来,泉安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怕公子出了意外。
不知等了多久,范翕从月洞门外步来,他似有些失魂,脸色苍白,唇有些湿润。范翕一身清霜,魂不守舍,走一路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范翕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似想到什么,再次笑了一下,忽眼前一道影子,范翕差点撞上去。范翕皱眉,抬头看到等在廊下的仆从,愣了一下,唇微微勾了一下。
范翕不言不语地进了屋,坐在了窗口凭几旁,手臂搭在案头。郎君进屋连衣裳都不换,就坐在窗边出神。
泉安唤退屋中伺候侍女,跪在公子身边,为范翕倒了杯热茶。不想刺激公子,泉安只低声道:“公子,节哀。”
心知公子回来,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大约是陨了。
那样的美人没了……公子心里难过是正常的。任何男子对自己稍微有些动心的女子下杀手,都会不忍些。何况范翕这样冷清薄情,他这么多年,也就对那么一个玉女稍微有些心动。
范翕微愕,从自己的思绪中抬了头:“你说什么?”
泉安看他茫然,想他受打击甚大,心中更不忍了:“……公子节哀,玉女已经死了。”
范翕斥他:“你怎这样胡乱咒人死了?”
泉安:“啊?”
看范翕含笑喃声:“她没有死。”
泉安惊。
公子伏下身,趴在了案头上。灯烛火光照着窗子,窗下公子清瘦单薄,似憔悴,似狼狈。泉安低头探查公子,见范翕脸藏在双臂间,如云袖子搭着几案。范翕微微发着抖,袖中手臂至今发麻。而他脸埋于双臂间,恍恍惚惚的,好像闻到自己袖间所沾的花香,和美人身上的香气。
昏昏沉沉间,范翕睫毛颤抖飞快,神志不清一般地喃喃自语:“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他没有杀了她,反而与她亲吻。
他茫然又冲动,他实在爱美色。他是发了疯,才会被她俘获。他依依不舍,他激荡满怀,他要——死了!
怎么办呀!
范翕舍不得玉女,他无法下手杀她,他只想亲吻她,拥抱她,和她缠缠绵绵,卿卿我我。
第32章 一更
清宵月明, 照君窗下。明月照亮了窗扉, 之前半夜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如此清晰。
侍从泉安出去为公子重新沏茶, 他站在廊下隔着帘子看了一会儿靠窗而坐的公子翕。范翕披着单薄青袍, 长发半披散。他寂静坐在窗下, 手扶着额头,连夜批阅宗卷。
成渝立在窗下听范翕说话。
远远看着,公子有些清癯, 眸色漆黑,面白如玉。先前因女色而涌起的情涛波澜, 这会儿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单单这样看着, 公子翕当真是温润如玉, 触手也凉。
范翕缓而清和地对侍从下着令:“去曾先生府上一趟, 说是我的意思,吴世子已经与我们达成共识。将这封书交于先生。”
“曾先生回信后, 你看下与我的意思是否相同。不同的话, 就无视那封信, 转将这行字交给那几位武臣。他们有几人不识字, 为不让人尴尬,又预防有人疑心我处事不公,你直接将这行字读给他们。”
“将武臣的回话和曾先生的回信拿去吴世子宫苑,让他过目, 让他知道我帮他拦了多少麻烦。”
他一一嘱咐下去, 语气玩味, 不紧不慢地挑拨着臣子们和吴世子的关系。让彼此三方人马,渐渐分心,都只听范翕自己的话。他不怕他们几方互相对词,他们彼此有猜忌,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待他们的势力分散得厉害了,他们便都是自己这方的了。
范翕这份心机,和他平时面对曾先生、武士、吴世子他们表现出来的过分谦卑,完全不同。
泉安微微恍神了一下,想到了更年少时的公子翕——那时谁会想到,瘦弱多病的公子翕能从一条绝境,走到今天这可以代天子巡游天下这一步呢。
泉安自幼就陪范翕住在“丹凤台”,陪着范翕与他母亲虞夫人在山中清修。后来一位小女郎闯入了山中,对公子辱骂棍打,公子默然承受。不知公子哪里触动了那位小女郎,那女郎竟然带范翕离开了“丹凤台”。那位小女郎,就是范翕心里一直厌恶、却不想得罪的他日后的未婚妻。
再之后,泉安跟着公子翕在周王宫生活。无权无势,背后非但无靠山,还有一位被囚的母亲,初入周王宫的公子翕被那些宫人欺负的实在可怜。后来是遇到了周太子,范翕百般讨好了那位太子,他们在王宫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再之后,曾经欺负过公子翕的宫人,在周王宫中一个个默默消失……泉安也装聋作哑,从来没问过公子。
泉安不会怪公子私下阴狠、表面装得光明磊落。他只心疼公子。
成渝离开了,泉安默默地端着茶盘回来。范翕惬意无比地喝了杯茶,准备再翻一翻竹简时,泉安担忧着问他:“三月一过,若是一切都照公子心意般妥当,那我等四月便会离开吴宫,回返王都。公子安排好了其他一切,独不对玉女做安排么?”
范翕顿一下。
他太阳穴轻轻抽了一下。
他手微微蜷曲于袖中,声音略不自在:“我何必对她作安排。不是说了,待我离开吴宫,就让成渝去杀了她么?”
泉安:“……”
他心想你何时说了?你还说你今夜要去杀她,你不还是下不了手。
范翕脸微热,稍微侧了下脸。泉安和成渝不同,成渝是帮他做那些腌臜事、帮他杀人越货的。成渝很少发表意见,对他的事情也不甚了解。但是泉安,对范翕的事了如指掌。想哄泉安,还是蛮难的。
范翕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玉女还有些用处。你不知她如今在织室,经常为各方主宫送衣裳。接触的宫舍多了,她知道的吴宫事就多些。我不过是牺牲自己,骗取她一些情报罢了。”
泉安心想:那我看着,你牺牲挺大的。
其实公子翕喜不喜爱一个女郎,都没什么打紧的,只要整件事控在可控范围内。但是那位玉女的相貌,实在是太……泉安不得不提醒公子:“公子,您定要好生将此事在吴宫了结,不可带出吴国。若是您带玉女离开了吴国,你那位未婚妻得知了此事,恐对玉女下杀手。到时,您自然不会拦……但您只会比现在更伤心呀。”
范翕眉目不动,他手中茶磕在案上,重重一下。泉安看去,见他目中几分阴郁。
他淡淡的:“我的人,她凭什么动。”
泉安:“那位女郎家中地位极高……”
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他对泉安说了句实话:“我不会爱上玉女,不会为她放弃原则,不会为我自己惹上麻烦的。我会在吴宫中就将与她的这桩私事结束,绝不会让旁人发现这桩事,拿来胁迫我。”
“我目前,也不会与那位撕破脸。我手中权还没到与她翻脸那一步,太子也不会支持我。我有时候想着,娶了她回来,将她供在家中,好处还甚多。她既爱我,我又不亏,何必与她翻脸?不过是同床异梦,各玩各的罢了。”
泉安静默了一下,说:“您这样行事,夫人会伤心的。”
范翕慢慢道:“不让她知道就好了。总之她整日被囚……我不说,她也不会知道的。”
范翕向后倾靠在垫上,漫不经心道:“情爱于我,本就无谓。情爱不过是年少时春日里随意开的花,这花,在人间,到处都是,没必要特意护着。情爱于我无用,我可以不护。”
泉安心想:情爱于你,你可以不护,但你也可以护。
端看公子愿不愿意承受损失,愿不愿意与人翻脸。
但那些都是日后未知的,泉安一面希望公子遇上真正喜爱的女郎,一面又怕这情事为公子招来祸端。毕竟玉女,看着并不是什么好相与好哄骗的。泉安现在见公子与玉女相处,公子投入的心力……他只怕公子日后会栽在那女郎身上。
女郎美丽不怕。
怕的是她既美,又慧。
不过范翕低下头,又忽然想到自己这里还留着她的明月珰耳坠。范翕不自在了一下,心想这也算是私相授受,二人交换定情物了吧?
他这里有她的耳坠。
她……留有他的绢布字条。
哎……希望她不要太爱他,不然日后她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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