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大司马沉着脸,道:“公主,天子殁, 太子却不登位,一定出了事,天下一定会乱。北方齐卫晋鲁几大诸侯国,实力强大,他们逐鹿中原,必争天子位……楚国的私仇先放放,吾等得想法子应付这即将到来的乱局了。”
他道:“楚国无国君,无力问鼎中原。然楚国地势佳,国土广,必为他国觊觎。楚国恐怕要进入防卫局面了。”
楚宁晰当即应道:“大司马放心,我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我这就让追杀公子翕的卫士回来,专心更重要的事!”
大司马宽慰地点了头,虽然公主年少,时时无法忘掉仇恨,但公主始终将楚国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样已很好。
——
吴国姑苏之地,夜凉下,一位老翁慢悠悠地行在小巷青石板上,向巷深处的“虞宅”走去。老翁沽了一壶酒,边走边喝,花白的胡子被浑浊的酒液咂湿,他满足地叹气。
这位老翁是当日曾经收留玉纤阿的那位老伯。他之前被范翕问话后,范翕给了他钱财,让他前往姑苏,找到虞氏贵族。
老翁本就是姑苏人士,他回到姑苏后想尽法子打听,弄清楚了原来当年自己看到的送虞女郎登车而走的虞氏竟还存在着,并没有落败。只是虞氏一族低调,平日几乎闭门不出,才越来越不为人知。
老翁激动地找上了虞宅,心情忐忑地向虞家递出那封公子翕交给他的信。只要将这封信交给虞家主事的人,虞家肯回信与公子翕联系,老翁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公子翕会为此再送他黄金百两,这钱财让他挥霍至死都会绰绰有余。
老翁设想得好,然他想不到,虞家称不认识什么公子翕,也不肯看什么信。
幸好这个可能范翕也早有预料,所以老翁只能不死心地日日来拜虞家,希望有一日虞家会开门接见自己。
这一日傍晚,老翁再一次走到了虞家大宅门外,他喝了口酒后,敲开了虞宅的门。门不开,老翁又敲了许久,门才不情不愿地从里打开。一个管事出来不耐烦地骂:“死老魅!日日来敲门!我们主君不会见你,不要再来了……”
老翁涎着脸,递出袖中卷起的卷宗,他习惯地赔笑:“这是公子翕的信简,只要虞君过目既可……”
管事骂道:“我们主君早说了不认识什么公子翕,你不要……”
他说一半,后面忽然奔来一小厮,在管事的耳边急促说了几句话。管事面露异色,他诧异地将眼前醉醺醺的老翁瞧了好几遍,老翁疑惑回望。见这位管事咳嗽一声,茫然无比地换了一副恭敬的嘴脸:“我们主君有请,请老翁进去说话……”
老翁打个酒嗝:“……哈?”
他都没想到今日能敲开虞家的门,进入虞家大宅。老翁收敛心神,怯怯地跟随管事,第一次进了贵族的大宅院。一路上他低着头不敢多看,惊惶下酒也慢慢醒了。不认得周围的布置,老翁只觉得花草修得好看些,屋子比他平时见的大一些……但他曾去过吴宫,现在再见虞家这样的大族,也不至于太失态。
管事将老翁带入一处幽静院子,刚进院门,他们便看到一位五十余岁的男人长冠大裾,神色沉沉地立在廊庑下看着远方。男人腰背挺直,剃面熏香,面容沉稳清正,两鬓间微有些白发。他眉目间压着几道褶,目露疲态,虽如此,却足以见他年轻时的风采,必也是美男子。
老翁听管事恭敬喊这人“主君”,他也弓着腰笨拙地行礼。但是廊庑下站着的大裾男人并没有看向他们,他一径抬着头看远方。老翁和管事跟随他的目光看去,看到远方天边烽火冲天,傍晚的天边被照得晚霞一般瑰烂。
老翁只认得那是烽火台的烽火烧起来了,其余的便不知道。
管事能看出的也就比老翁强一点,跟自己的主君唏嘘搭讪:“烽火又点燃了?看来北方的战事更频了啊。还好吴国小国,那些大国不看重我们。”
那主君方才没开口,眼下却沉声道:“这烽火的意思是,周王朝的天子没有了。”
管事呆住:“啊?”
老翁不安地缩着肩,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了?
“周天子殁,吾观了整整一下午,不见新天子登位。恐天下将乱,大国诸侯问鼎中原,人人想要那位子……楚国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楚国大国,又无国君,何国不想趁此良机,从楚国分一杯羹呢?原本吴越开战,楚国作壁上观,那时楚国焉能想到,今日作壁上观的,也许成了吴国和越国?甚至为应付当前局势,吴越也许会停战结盟……
天下的局势,总是变得这么快啊。
楚国……楚国有丹凤台……丹凤台……
虞君沉默许久,对老翁说:“公子翕要你送来的信简呢?拿来,进屋叙旧吧。”
老翁跟这位虞君进了屋舍,恭敬地将卷起的竹简递出。小厮将竹简递给坐上主位的虞君,虞君打开竹简观看。一室沉默,气氛有点凝重,老翁吞吞口水,与男人攀谈:“虞君,您风采不减当年!老仆早些年曾见过您。当日您驾车,送家中女公子出嫁,红妆十里,还分了瓜果给我们这些穷人。老仆当年观看虞女郎的仪仗,看她风采,与虞君您一模一样啊!”
在老翁想来,同在姑苏,自己攀上这样大人物,多夸两句好话,大人物日后也许会照拂自己一二。
谁想这位虞君抬了目,皮笑肉不笑道:“当日送女公子出嫁的是我兄长,我兄长已于五年前病逝,家中主事者才成了我。你说的那位女公子,非我女儿,而是我侄女。”
老翁尴尬无措:“……”
这位虞君一目十行,扫完了竹简上的字,淡声:“你既替公子翕送信,便当知公子翕想和我虞氏修复关系。说实话,若非周天子薨,虞家是不会让你进来,我是不会看公子翕信简的。”
老翁隐隐猜出一些东西,讪讪道:“虞君何必将话说得这么绝?公子翕,也许流着虞家的血脉啊。人言追根问祖,公子并无错啊。”
虞君道:“是。虞家确实曾送女公子出嫁,将女公子送去吴宫,让追儿代吴国与楚国结盟。追儿当年之姿色,足以让当时式微的吴国交好于楚国。楚国果然与吴国结盟,楚王三书六礼,聘追儿为妻……那时多风采,谁又想到之后发生的事。”
老翁震惊,心想难道虞家女竟是楚国的国夫人?竟是王后?
虞家这么厉害么……这也太低调了。
虞君沉默一会儿,再道:“然十五年前,虞家就和虞追断绝关系,从此死生不复相见。追儿为护虞氏一族,心甘情愿被囚……虞家偏居姑苏,闭门谢客,只为保全家平安。我兄长郁郁寡欢至终,十余年不得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提防天子……而今周天子终于……”
虞君目中浸了泪。
泪水顺淌,在满室昏暗烛光下闪烁。
虞君手握竹简,咬牙切齿:“天子终于死了!终于死了!死得好啊!”
他抬目看向前方虚空,泪与笑同时出现在眼中,诡异十分。而他畅快无比,高声:“今日府上办宴,宴请诸君,共饮一宿!庆周天子之死,庆我虞家终于不用再藏首藏尾,庆我虞氏终于能与、能与……公子翕联系。”
他目光迷离,喃声:“我只听说追儿生了一子,却从未见过。我兄长念了公子翕一生,至死也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外孙……不知我何时能见到公子翕,见到追儿的孩子……”
虞家和天家的旧事,已经听得老翁心中怯场,不敢多问。
——
星影在水,宿鹭眠沙。
丹凤台四面临水,至夏了更是潮湿无比。
天边烽火映入晚霞,四方无遮盖山峦,虞夫人抱臂立在高楼中,静静观望那仍向四方传递的烽火讯息。她立在风中,背影清泠泠,衣裳飞扬。虞夫人纤细柔长,延颈隽秀。年华已近四十,然她容颜一径美丽恬静。
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年岁使她红颜老去,然美人那穿梭岁月的风华气度,仍一次次使人流连。其风采,只有昔日大周的湖阳长公主可以一比。
然湖阳长公主早已隐居多年,虞夫人也被囚于丹凤台十数年。
侍女向前,为立在风中的虞夫人披上衣。侍女见虞夫人在望着远方烽火的方向,疑心女君在担忧周洛……侍女自然不解那烽火的意思,只是女君在风中已望了一个时辰,侍女不禁老话重提,劝起女君:“夫人可是在想周洛的战事?可是在担心天子?夫人,已过了这么多年……您给天子他想要的,天子自然会接夫人回宫,我们便不必在此苦熬了,夫人也不必日夜不寐了。”
虞夫人声音清清如玉:“我孑然一身,被他毁了一生。他想要的,无论如何也给不起了。”
侍女嘀咕:“天子不过想要您对他服软。”
虞夫人淡漠道:“不。他并不在意我服不服软,他要的是爱。我大半生已被他毁尽,落到这般境界,我其实也不想什么面子。我已对他失望至极,但凡能给他想要的,将他打发了,我都愿意一试。但是爱,我纵是将我的心剖了,也没有了。何况今日,他到底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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