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两人都再无他话。见范翕有些心不在焉,玉纤阿深知不可操之过急,她提出告辞,范翕未拦,也没有与她相约什么。但她推开他,才走了两步,忽听到范翕在身后声音飘飘渺渺的:“玉女,你可知,今夜你本该是吴国献于我床榻上的美人?如此算来,你我已有两次擦肩之缘了。”
玉纤阿肩一僵,低声:“我不知。”
范翕慢慢的:“哦。”
他闲话家常般,语气仍柔柔和和的:“我还以为是奚礼殿下与你有什么,才不愿将你献于我。”
玉纤阿一僵,回头。
他垂着手,玉立如竹,笑吟吟道:“若是玉女当真与奚礼有什么,可不能骗我,我会……伤心的。”
公子翕明明在笑,“伤心”两个字,被他说得透着汹涌杀意。他温雅面容一半藏于树荫下,树的影子打在他高挺鼻梁上,他被衬得,又高贵,又阴冷。但他其实何等和善。
玉纤阿对他嫣然回笑,后转身离去,浮光掠影般。
——
玉纤阿走后,泉安进了宫殿,提着灯笼跟随公子回殿。他判断一下公子唇角的淡笑似心情不错后,便道:“我观玉女离开时是带着笑的,可见玉女与公子谈得不错。”
范翕笑得浅淡,眼睛从玉纤阿离开的院门口飘过,凉薄而寂静。
泉安迟疑道:“公子难道真的要如之前奴才开玩笑时说的那样,要对玉女始乱终弃?这样,不好吧?”
范翕:“胡说什么。我怎么忍心那样对她?”
泉安连忙点头,心里松口气。他也觉得玉女柔弱善良,若是公子那样负人,此女太可怜。
谁料范翕道:“我见她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人,无人不爱她。她有些机警,有些聪敏,人却无志,只想做一宫女,在吴宫了却此生。我便想着,如此佳人,不为我用太遗憾。便想色诱之,让她爱我多些,帮我套些吴国的秘辛之事。做个细作吧。”
范翕低喃:“是她来招惹我的。她不回应我,我与她不死不休。”
泉安:“……”
——
而当夜,玉纤阿回织室后,与女史说了筵席那边的事,便回舍休息。洗漱后,舍中其他宫女已经入睡,玉纤阿独自坐于床铺靠墙处出神。一捧乌发落于掌,她手中玩着一把木簪,目中流光摇曳如星落,并无睡意。
奚礼倨傲薄情难讨好,公子翕却温润尔雅易掌控。
公子翕脾性甚好,从未瞧不起她,也不对她美色起过度贪意。一而再再而三,感情拉锯本就如此。谁心机深些,谁的成算就大些。
但公子翕当是对她有好感的。
玉纤阿垂眸而笑。其实范翕有话曾说得对,色诱者,所图甚大。
她图的,便是人上人之位。
这位公子翕,她要想想如何让他爱她多些,愿为她一介贫女放弃坚持,给她应有名分地位。可怜他温善可欺,为她所用……但无妨,她不会让他看出的。
第12章
吴世子所居的“承荫宫”特意派宫人来织室。原是先前世子奚礼用过玉纤阿整理后的书舍,觉得分外方便;过了几天,书舍恢复原状,奚礼觉得反而不好用。宫人无办法,只好求助姜女,姜女便又硬着头皮来请玉纤阿出山。
在织室诸人复杂的目光下,玉纤阿礼貌地向织室女官辞行。
女官看她花容月貌半晌:“你初来织室时,我便知你非池中物。然算下来,你仍让我大吃一惊。短短几日下来,你被外派的时间,倒远高于你留在织室劳作的时间。”
玉纤阿柔柔道:“女史勿怪,纤阿惭愧。奴婢拉下的活计,回来定会补上,不敢让女史为奴婢操劳。”
女官缓缓点头,对她不恃宠而骄的态度分外满意:“也罢。你去吧,若是入了世子的眼……织室也请你照拂了。”
玉纤阿答:“女史说笑。织室的恩情,奴婢不敢忘。”
她态度始终这般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在织室劳作时任劳任怨,眼看寻着高枝儿了,她也没有忘本,对女官们仍然恭恭敬敬。这样的女郎,哪怕她真的要飞黄腾达,得过她照拂的人,被她始终和善相待的人,又有几人当真能厚下脸皮阻她前程呢?
世上无聊的人总是少。是以女官睁只眼闭只眼,放玉纤阿离开织室,前往“承荫宫”。
玉纤阿前往“承荫宫”,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宫人将她带到了书舍。姜女早已坐在书舍地上围着一大堆竹简唉声叹气许久,玉纤阿缓步进来,姜女已经熟悉她的到来,回头欣喜。而玉纤阿趋步行前,跪于姜女身畔。她将一盏灯放在案头,一边熟练地整理书,一边温声细语:“我教你如何自己整理这些书吧。总不能每次都请我。”
姜女不以为然:“我不识字呀。”
玉纤阿耐心劝:“我也不识字,依样画葫芦而已。我教你几个关键字样,你记住这几个字便成。”
案头有一盏清水,玉纤阿以尾指挑起清水一痕,俯身趴在案面上写字。姜女虽不识字,但长日服侍吴世子,她看出玉女这字清秀灵美,笔法古雅隽永。姜女皱眉,不禁对玉纤阿说自己不识字产生怀疑。
玉纤阿抬眼:“姐姐不学字,看着我作甚?”
姜女无聊地托腮。她一开始对玉纤阿几多嫉恨,但在吴宫时间长了,眼看指望不上什么,玉女又还不如自己清闲,一时间对这样的美人反多了许多同情。造化弄人,她和玉女都这样美,倒是小双普通些,结果现在竟是小双爬的位子最高,还不屑理她们这些可怜人。
姜女狐疑地打量玉纤阿,她凑上前:“玉妹妹,你真的要教我怎么整理书舍?教会了我,你可就没机会再来‘承荫宫’了。”
玉纤阿抿唇笑:“我来‘承荫宫’做什么?”
姜女道:“见吴王世子啊。你生得这样,我看世子待你也不一般,你心中毫无想法?我不信你是这样单纯的人儿。”
二女边整理书舍,边在舍内说话。她们也不曾关门,奚礼殿下在外大步行来,走到殿门前,听到舍中二女说话,他猛地一个刹步停住。同时。奚礼伸手,虎穴卡住身后差点冲进去的小黄门。透过过廊屏风,奚礼眼眸沉沉,看到屏风上映着的女郎纤秀婀娜身形。
再听到玉纤阿的清泉般声音:“姐姐想多了。我从未对世子有想法。正是怕大家都这样觉得,我才想教会姐姐整理书籍,再不来这边了。”
姜女皱眉,她正要开口再试探,听到了后方脚步声。二女一起回头,皆惊而起身请安,看到奚礼面容沉冷地站在了她们面前。
被世子针锥一样冷锐的目光灼灼戳着,姜女心中七上八下。她服侍奚礼殿下月余,殿下平时不爱说话,但颇严厉,待人丝毫不手软。恐是她与玉女闲话,招了奚礼殿下的眼。姜女后背出汗,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补救……奚礼的目光越过她,移到了玉纤阿身上。
——
玉纤阿心中实有数。
昨夜她代替舞伎跳舞,奚礼当是认出了她。然奚礼殿下日理万机,恐也没心思找她算账。但是不凑巧,她正好在第二日出现在了奚礼面前,一下子勾起了奚礼的回忆……吴世子想忘了这个小女子,都忘不掉。
玉纤阿垂着眼,跟奚礼到了殿外廊柱边,恭恭顺顺地站在下风口。
她只是想要人上人的地位……她凉薄无情,不管是奚礼殿下还是公子翕,谁先给她她想要的,她就先爱谁。
奚礼回头,看向这个小女子。见她柔柔弱弱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并不开心,心中仍是满满的不悦。奚礼开口:“昨夜迎公子翕的筵席上,领舞那蒙面女郎,是你吧?孤真是看不出,你手段这样多。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往上爬?你想要什么?想要上公子翕的床么?”
玉纤阿仍垂着眼,不言不语。
奚礼讽刺无比地扯嘴角,他冷冰冰的:“孤阻了你的前程,你是不是还在心里骂孤?怪孤多管闲事?想如果不是孤阻拦,你早就是公子翕的人了?”
女郎不抬头,不说话。她如世间每一个宫女那般温顺,但奚礼俯眼盯着她的侧脸玉颊,盯着她细长的白颈,心中感到一阵烦躁。奚礼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手腕。她吃惊般地向后退,奚礼却握住她手腕不放。
他冷声:“孤告诉你,公子翕根本不可能对一介宫女上心。他一个王朝七公子,上有最得天子信赖的太子殿下,下有最受皇宠的九公子,他母亲还是罪女,被锁在丹凤台不见天日。这样的人!能走到今天,他就绝不可能是会为美色折腰的人!你别看他脾气最是温和,但孤与他相识多年,竟从未见他于女色上放纵。”
“凭你一个小宫女,想上他的床,死心吧!”
玉纤阿大脑轰轰,心中震撼无比——奚礼无意中说出太多讯息,是她这样眼界受限的人无从得知的。她只知公子翕是周王朝七公子,尊贵得足以让她仰望。但是那样的人物,竟然有一个被帝王锁在丹凤台不见天日的母亲……
玉纤阿没来得及想太多,因为奚礼握她的手腕,握得她好痛……
一滴水,凉凉地溅在奚礼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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