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韶说着又咳出几口血来。
我听到这里,才有些明白他所言的苦肉计,就是一赌皇上心软,拿他娘亲说事,诉老人难堪相思之苦,既委婉拒绝了,又没那么直接地拂了皇上面子。
如此优秀的儿子,在他自己嘴里,倒被说成了是人生遗憾。
真是和五妹处久了,她的招数都被大人学了来,这么扯谎都不会脸红心跳的,根本就不像原来的大人。
“入宫为太子妃,又不是入狱,想回家探亲的话,随时都是可以的。”皇上当了真,出言宽慰道。
“她性子活泼,心地单纯,而太子终究要继承大统,成为天下君主,自古以来,后宫佳丽皆三千有余,女人之间的斗争无日无宁,微臣斗胆,实在不愿她踏进宫门,深陷尔虞我诈之间,还望皇上成全。”
叶韶低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三磕磕出淤青也未起身。
我也撩袍跪身下去,斗胆请命,“皇上,五妹一直跟着属下,她的性格我最了解,冲动好胜,不知天高地厚,实在不是太子妃的上上之选,还望皇上与太子三思。”
我与叶韶加紧言语攻势,让皇上犹豫起来。
“劫镖那事就看出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朕原先也仔细想过,她这匹小野马若是进了宫,宫里怕是会没有几天安生日子,可弘儿对她是一见钟情,心心念念难以忘怀,朕也很是为难……”
太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她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叶韶似乎是趁着俯身的空当,将伤口又紧压几分,血迹越渗越多,痛楚自然也添了几重,忍不住□□出声。
“皇上,您也看到了,她就是一个任性胡闹的小丫头,永远也长不大,无论是太子妃还是未来皇后之位,都不是她能够担得起的,还请皇上与太子,免她终苦困于宫中,留她一身自由,微臣愿以命相换!”
“爱卿言重。”皇上看着他满身是伤是血,实在是不忍,亲手扶他起身,“或许马儿本来就是属于草原的,若是把她困在笼子里,她如何奔跑,如此马儿便不是马儿了。”
我扶他坐下,皇上双手负后,沉吟了片刻,“朕也年轻过,深知年少心事,弘儿如今这个年纪,心上若是有了谁,定然是难以放下的,作为亲爹,朕不忍掐断他的情根,可你们说的也对,选妃之事不可草率,亦不能害了人,身为君主,朕不能心软纵容。或许吧,生在帝王家,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放弃的……”皇上拍了拍叶韶肩膀,松了口,“爱卿不必言罪,这事就此作罢,朕回去会和弘儿讲清利害的……”
叶韶与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许是方才一心念着此事未觉难受,松下气来,我看叶韶明显有些撑不住胸口的蔓延的伤势。
皇上也看出他额角藏不住的虚汗,忙嘱咐我带他回房,喊刘太医来瞧。
脱下上衣我看着他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果真又裂了开,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渗,刘太医忙重新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再三嘱咐不能再妄动伤处。
我不禁摇头,照着他方才故意去按压伤口的劲儿,这伤能好得快才算出奇了……
“太子是何时见过的五妹,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忍不住问叶韶。
“我也不知,据皇上说,好像是太子曾在苏州城中游玩之时,在一间茶楼见过沐萱一面。”
苏州城中……
这么说我大概记起来,杜鹃一案结案后,我们三人在“醉春风”吃饭,那时庄沐萱坐在靠窗的桌前,微微侧头享受着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和煦暖阳,舒服得眯起双眼,想着要快点吃到松鼠桂鱼,嘴里咬着筷子嘟囔,“是松鼠是鱼到了肚子里就都成了肉!”,那窄街小巷两面门铺相对,酒楼对面就是一间茶楼。
应是那时,无意成了太子弘阳眼中的惊鸿一面。
人生每一次的擦肩回眸,都真不知是孽是缘啊……
“你明知她喜欢你,何苦要多问那一句伤她心呢。”我又道。
其实我虽在五妹面前为他百般解释,可我心里确实不明白,他既预料到五妹会生气,为何还要坚持去问那句话,说是不能拂皇上面子,这理由我是不信的。
“跟着我有什么好……”因失血太多,叶韶嘴唇有些发白,半躺着身子深深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已经是个警告了,那些人都是冲我来的,她是因为我才置身险境,若我护不了她怎么办,我真是太后怕了……倒不如把她安置出去,安稳一生。”
原来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可是却没有想到,五妹经过了庄盛夏一事,最怕被人抛弃,他曾经既说了他要她的话,如今五妹指责他推开她抛弃她,他自是心疼,也再没法狠下心安置她。
“她的性子,你不知道么?!”
“知道。”叶韶轻笑一声,笑得苦涩,“所以我糊涂了……”
第76章
原本在年前就一直出事不太平的衙门,近日里看起来好像是平静下来, 但又气氛怪异, 总有些情绪隐于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波涌动。
皇上看过叶韶后,确认他无事,在良辰县只停留了数日, 便带着刘太医一同回了宫去。
五妹自从知道大人瞒着她为她所做的事后, 一直好像有意避着大人, 应是心中愧疚又不知如何是好, 道歉和感谢似乎都不合适。
大人为那日问出的话,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怕五妹多想,想寻着机会找她深谈,却养伤在床不能走动,五妹也不往跟前凑。
我与苏柽,大抵也在闹着别扭。
想想太可笑,从前我哪里敢像最近这般, 大发脾气又当着她面厉声质问, 真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把憋了好久的气一下子撒了出来, 又感觉自己生气的莫名其妙……
苏柽喝了几副药,身体大概好了些,又开始奔波于衙门上下,劝不住也管不了,我只有憋着一股劲儿跟着她一起忙。
晚饭过后, 惯例巡街,本是溪秋去的,可溪秋忙活了半天还没吃上几口,厨房的活计也没做完,她便习惯地拿起佩剑,准备替他去,我忙将碗里的饭拨拉完,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都没话,她专心巡街,我专心跟着,谁也不曾理谁。
我也并不是存心与她呕气,不过是上次事情和她的态度,让我心中这股难受消之不去,试图想要一个满意的回应,可她不接茬,也不再提。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她这么冷漠过。
我认识的她,即使不爱讲话,性子淡漠,公私分明,可她向来,却也做不了冷酷无情之人。无论是郑越误杀,还是杜轩复仇,还是陈阿昭丧夫,每一个案子每一个人,她都努力还原真相,忠于法理亦力求人情,做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王法,更无愧于心,可如今,她独独对着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对着关心不理不睬,对着质问不言不语,自动忽略,我行我素。
冬夜冷寒,街上行人稀少,店铺也早早关了门窗,只剩下北风在巷子穿堂而过,呼啸来去,不知疲倦。
一个穿着花袄子的小姑娘提着灯笼从巷子口跑过来,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东张西望找着什么,没注意前面的路,堪堪撞上迎面而来慌慌张张推着一板车干柴归家的樵夫。
我一把拽过苏柽,大步往前手疾眼快地一把抱过小姑娘,车夫眼见要撞上人,雪地湿滑也停不住车,吓得双手丢了车把,车身瞬间失衡,在雪地里打了个转,车把杵过来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后背上,撞得我一个趔趄,我抬眼望见苏柽被我刚才用力拽得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个晃神之际,脚下不稳,车头处满满码着的干柴枝直接擦过我脖子,瞬间一阵刺痛。
苏柽反应过来一脚踢开还在原地打转的板车,车子倒在了路边,我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了一手的血。
小姑娘在我怀里惊魂未定,哭喊着“娘亲,我要去找我娘亲……”,一个妇人着急慌忙地闻声寻过来,这才算让小姑娘止了哭,妇人朝我连声道谢,一边抱着她擦眼泪交代说不能再乱跑,一边向巷子深处走去。
樵夫吓得连连向我们道歉,直到我一再表示无事,他才敢扶起倒在路边的板车,匆忙离去。
我将手中的血在衣角处蹭了蹭,扭过头,看到苏柽站在我身后。
“你在干什么?!”静巷无人,她发了火,冲我吼道。
我上次见她如此动怒,还是庄沐萱将她的绝版古书弄湿了几页的那次,可现在,她为何发火……
“你拽过别人,抢着去挨第一下,那第二下也躲不开吗?!”
她虽在气恼着,却还是掏出帕子塞过来为我止血,她怒我拽开她,自找着受伤。
“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不管不顾……”我冷笑道,“我现在所做的,不正是苏捕头和叶大人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吗?!”
我本无意这么说,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冷嘲热讽。
她为我止血的手顿了顿,停在了半空中,末了,终是收了回去,别过脸苦涩道,“你别这样……”
“我怎样?”我反问道,“我就是不能怎么样,才憋屈到现在!”
她深吸口气,眼睑微垂下来,低声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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