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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学鸳鸯老 (白鹭成双)


  那时候庄氏的眼睛已经是看不见,站在宫门外头等着她,模糊间瞧着她走到跟前了,才伸出手来摸她的脸。
  她的手又软又热,一点点摩挲着她的轮廓,待摸仔细了,原本没有焦距的眼,跟着就慢慢亮了起来,像是将熄的蜡烛,重新点了烟,火光燃起来,人都鲜活了两分。
  “你往后就跟我过。”她笑着同她道,“生得这么俏,别丧着一张脸呐,外头花好景美,有的是活头。”
  音容笑貌,都温柔漂亮得不像话。
  花月闭眼,低声吩咐霜降去安排几样事,霜降一一听了,也不再说庄氏的事,只行礼退走,裙钗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拐角。
  “少夫人。”管家从外头绕过来,满眼为难地朝她拱手,“三公子方才传来消息,说被陛下留在了宫里下棋,今晚不一定能回来。”
  这倒是寻常,李景允初上任,能得圣眷,有利无害。花月点头,不解地问:“您怎的是这副神情?”
  管家叹气:“原先夫人吩咐了,说您就将养在这宅院里,不用出去与别家走动往来。若是平日里倒也罢,可眼下这府里,将军忙于政事,夫人病重,三公子不在,偏巧五皇子被封亲王,开门立府发来请柬,要请咱们府上过去享晚宴。奴才若是不来禀,怠慢了王爷也担罪不起,可若来禀,三公子回来,指不定要将奴才打发去看后院了。”
  他越说越愁,似是想起先前那些个被遣走了的厨房奴仆。
  “我以为是什么事,就这小事,竟也能把您急成这样。”花月不以为然,提了裙子便走,“我带人去一趟便是。”
  “那三公子问起来可怎么是好?”管家忙跟上她问。
  哭笑不得,花月道:“三公子也不是那洪水猛兽,官邸之间往来是常事,眼下府里无人,我去一趟,他还能怪罪不成?当真怪罪,就说是我要去的,与您没关系。”
  管家松了口气,立马吩咐人收拾车马轿辇,将准备好的贺礼也一并捆抬上去。
  自从上回罗华街一别,花月已经许久没见过周和珉了,路上忍不住先与八斗打听:“五皇子是立了什么功业么,怎的突然就封亲王了?”
  八斗坐在车辕上晃着腿笑道:“五皇子要封亲王是一早就有的消息,只是如今突然落下来了而已。要说功业,他定是没有的,先前还因在罗华街上策马疾行而被言官弹劾领了罚呢,还能开府封王,算是圣上眷顾。”
  花月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京华的确是有罗华街上不得策马的皇令,可当时救人心切,谁也没想到这一茬,倒是连累他了。
  心生愧疚,花月行礼的时候都多了两分虔诚。
  “见过王爷。”
  周和珉正吃果子呢,冷不防见着她,笑着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人家来道贺送礼,都是跪着行礼的。”
  神色复杂地抬头,花月瞧了瞧他这架势:“您这像是想受正经礼的模样?”
  “我怎么了?”周和珉挑眉,手里的折扇一转就端起了自个儿下巴,“这不是仪表堂堂的?”
  是挺仪表堂堂,如果下半身没骑在那院墙上就更仪表堂堂了。
  花月无奈地摇头,费劲地揉了揉脖颈,仰着脑袋问他:“您怎么在这儿啊?”
  “这话该我问你。”周和珉撑着墙头微微低下身,揶揄道,“寻常宾客都在正庭饮酒喝茶,你怎么就找到我了?是月老的牵引呐,还是这天上扔下来的鹊桥?”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花月指了指旁边的茅厕。
  “是您会挑地儿。”她道,“要不您继续,这厢就当没来过,小女也不会往外说。”
  周和珉:“……”
  半柱香之后,两人坐在了敞亮的六角亭里,四下丫鬟奴仆站成两排,花月就坐在他对面,低声问他:“都遭什么罪了?”
  他撇了撇嘴,长叹一口气:“宫里的日子本来就乏味,一出点什么乱子,便都是那一套——去中宫认错领罚,再跟父皇告罪,然后回宫抄写文书,半个月不得出门。”
  “那还好。”花月道,“宫里没掌事院那样的刑罚。”
  “也没好哪儿去。”周和珉唏嘘,“你是没瞧见中宫里皇后娘娘同姚贵妃吵起来的时候,嚯,你搁下头跪着都少不得要被东西砸。”
  花月愕然:“姚贵妃、这贵妃娘娘还敢与皇后当面吵架砸东西?”
  你们大梁果然都是没规矩的野蛮人。
  “姚贵妃你不知道?”周和珉挑眉,“太子的生母,宫里最得宠的娘娘,她自然是有底气与中宫争执的,父皇也宠惯她,任由她闹腾,从来没问过罪。”
  还有这等事?花月咋舌不已:“这姚贵妃是个什么出身?”
  “姚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先前与你们将军府还颇有交情,李将军还曾救过姚贵妃的命,只是打姚贵妃入宫之后,两家就没什么往来了。”他展了扇子轻摇,“父皇也不是因为家世宠惯她,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姚贵妃就算无法无天,以后也是要做太后的。”
  花月想起庄氏每回进宫都只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由地捏一把汗,这姚贵妃以后会不会记恨将军府?
  “今日来是让你说故事的,怎么反倒是听我说得津津有味?”周和珉不悦地抵着扇头看着她,“快讲讲,你在做这丫鬟之前,是干什么的?”
  花月回神,无奈地道:“领着奴籍的人,能有什么好故事?不过就是在家里养着,也曾养出一身不管不顾的顽劣性子,后来家道中落,寄人篱下,才开始懂了事。”
  “你这模样可不像是家道中落这么简单。”丹凤眼睨着她,周和珉似笑非笑,“说是被满门抄斩也不为过,你眼底都带着恨呐,半点不敞亮,想要的东西都不敢要,摆明了是个没打算活到头的。”
  唇红齿白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却是剥皮刮骨似的直楞,花月听得心里跳了跳,伸手捂脸:“王爷能不能别老给人看相?”
  “也不是我非要看,你这太显眼了。”他无奈地摊手,“我见过的人也不少,没一个像你这么矛盾的,实在是比那箱子里藏着的皮影人儿还有趣。”
  意识到自个儿给人当笑话看了,花月沉了脸,起身道:“故事说完了,这厢也就先告退。”
  “哎别,我不说这个了。”他捏着扇子挡了她的路,“你别急着走,哪有人说故事一句话就囫囵完了的?你家里先前做什么的,又是怎么来的中落,都与我说说。”
  这说出来,怕是刚开的王府就得贴上封条了。
  殷花月叹气,回身坐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按:“这说来就话长了,还请王爷听我细细道来。”
  然后她就开始细细地编。
  两人坐在这亭子里,一个撒谎一个听,倒也挺自在,周和珉没出声打断她,就听她从自己五岁识字编排到十五岁为奴,眼底尽是笑意。
  李景允从宫里回来,瞧见的就是连灯也没一盏的漆黑东院,他一愣,抓了管家来问:“少夫人呢?”
  管家哆哆嗦嗦地道:“去了王府酒宴,还未归来。”
  说罢,怕他问罪,连忙按照花月的吩咐道:“少夫人自己说要去,府里也没别人能顶梁。”
  王府,周和珉的酒宴。
  李景允沉默了半晌,目光落在那空荡荡的大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行,知道了。”
  管家吓了个够呛,贴着墙根往外退,等逃出这位爷的视线了,扭头就朝侧门跑。
  花月回来得不算晚,但是一下车就瞧见管家满头大汗地迎上来道:“三公子已经在东院等了您半个时辰了。”
  “他回来了?”花月一边往里走一边道,“那还算回来得早,想来最近不会有什么大事要忙。”
  跨进东院门槛,里头灯火通明,她推门进去,就见李景允沉着脸坐在软榻上看文书。
  “怎么?”合上门,她过去关切地问,“宫里出事了?”
  余光睨她一眼,李景允闷声道:“没有。”
  “那您这一脸凝重是做什么?”花月凑过脑袋去瞧,“哪个字不认识?”
  将书合拢扔去一旁,他看着她笑了笑:“你这么晚回来,就没有话要同爷说?”
  这才酉时末,也算晚么?她打量他两眼,决定顺着他的意:“妾身回来晚了,还请夫君恕罪,不过今日也不是妾身贪玩,是那王府开宴要请安,才去了一趟。”
  想起先前温故知说的,但凡她知道欠了五皇子的人情,就不会那么好交代,李景允心里不痛快,冷声问:“与旁人一起请的?”
  “倒也不算。”花月老实地道,“在亭子里单独说了两句话,有家奴丫鬟在侧,也没坏了规矩。”
  她说罢,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低头看他:“夫君该不会连这种事都会吃味?”
  “哪儿能啊。”他别开脸,“随便问问。”
  “那您这阴阳怪气的是做什么?”花月觉得好笑,“妾身就这么不值得相信?”
  这就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儿,李景允觉得烦,他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就是不愿意让她跟周和珉沈知落之流见着,寻常说话也不乐意,在他眼皮子之外相见,那就更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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