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着他们俩打闹逗趣,皇帝的脸上的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真切和率性。她心中又是担忧又是苦楚,苦的是儿大不由娘,忧的却是万一哪日贵妃对陛下绝情,她的儿子可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竟唯有顺着哄着陆清浅,无论她真心假意,只求她一辈子别负了陛下——非是只有男人能做负心汉,殊不知无论男女,只要动了情,在两人之间就是输家。
陆清浅八面玲珑,看似情根深种,可就是因为太完美,反而让太后心惊胆战。她有意捧起敬妃,有意用新晋的年轻妃嫔打压贵妃,并不仅是为了穆家,更不是为了控制和占有陛下。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宁愿他肆意花丛却无真心,也不愿意有朝一日,他剥去利刃沦为人臣,一颗心被肆意践踏。
可惜她失败了,她的强势只会与皇帝生出隔阂,反倒成全了陆清浅。太后满心悲哀,想不明白自己身为生母,却为何需要小心翼翼讨好一个夺走儿子的女人,才能重新赢的儿子的尊重和亲近。
她有太多的不甘心,但这一刻看着肆意大笑的綦烨昭,她又突然放下了。儿女都是债,哪个当娘的不为儿子受委屈呢?若是她的忍让能换来陆清浅一辈子对皇帝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她大约也是愿意忍让的。
若是让陆清浅知道她这番心思,定会嗤之以鼻,再感慨这母子俩都是一样的自我感动,实则自私的对现实低头罢了。至于她一辈子对綦烨昭好,那肯定是会的,只是皇帝这一辈子能有多长,就要看他自己的觉悟了。
三人各怀心思,倒也相处的十分融洽。第二日陆清浅依旧过来打卡办公,正遇上带着李嫔和沈宝林侍疾的皇后娘娘。两边儿一照面,又一块儿都愣住。
陆清浅早已懒得与皇后虚以委蛇,随意福了福身算是行礼,便径直往延寿宫里走。苏月婉弄不明白情形,也不愿在下人面前失了脸面,好歹没跟她呛起来,强忍着脾气慢一步进了内殿。
太后可不会管苏月婉的心情如何,看到她们进来,先是将皇后一行晾在一边,只交代陆清浅道:“你这样日日过来也麻烦,不若将宫务带回长乐宫处置,等哀家痊愈了一并送回来就行。”
陆清浅便笑:“母后心疼我,我却不敢托大,不过是代管几日罢了,搬来搬去的多麻烦。您就当体谅我的孝心,允我日日来给您请安就是。”
见太后表情更柔和些,陆清浅意有所指的继续道:“陛下孝顺您,肯定要带二皇子跟过来陪您用膳的,我一个人在长乐宫里才是无聊,索性我脸皮厚,就在您这儿蹭几日午膳吧。”
穆太后哪里想不明白,说是她蹭午膳,不如说因她在这儿,陛下才会带着二皇子日日过来。这也算是陆清浅表态示好——你抬举了我,我也帮着你拢着皇上的心,让你享受天伦之乐。
从什么时候起,陆贵妃已经不再是要看她脸色过日子的小小妃妾,而是与她平起平坐势均力敌的对手呢?穆太后眼神飘忽了一瞬,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真切:“你既是愿意来,哀家总不会短了你的。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让乔嬷嬷去小厨房里吩咐着,不必委屈了自个儿的胃口才是。”
陆清浅乖巧的谢恩,熟门熟路的起身告辞去偏殿处理宫务。苏月婉眼前早已漆黑一片——她一个皇后还活生生的坐在这儿呢!什么时候起,太后病倒了,却叫贵妃代掌宫权?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可是她不敢暴怒,甚至不敢显出丝毫不满。李嫔和沈宝林低着头学鹌鹑状,生怕被皇后当了鱼池殃及。
穆太后看着苏月婉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摇头,但凡这个皇后有一分得用,她都会摈弃前嫌与之联手,将陛下从贵妃手里抢夺出来。可苏月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偏一身自怜自傲不知从何而来,她身为婆母,又何必迁就这样的儿媳妇?
冷冷的吩咐皇后去外头照看煎药,至于李嫔和沈宝林更是一个眼神都没分到。见她们喏喏的退下,太后娘娘心中升起些许诡异的满足,侧过头去吩咐乔嬷嬷布置午膳不提。
如陆清浅所料,綦烨昭果然带着四宝准点踏进延寿宫给太后请安。这回不用她提醒,皇帝陛下直接将小家伙交给太后,顺便重提了之前的打算:“下个月月底朕要西巡,想着带缓缓去松快松快,砚儿实在太小,不敢跟着去,恐怕得劳烦您照看两三个月的了。”
这事儿太后已是知晓,自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应道:“你们俩能放心交与我就行。”
“交给母后自然是放心的。”綦烨昭摸着鼻子假意抱怨:“缓缓那个没良心的,在长乐宫里抱儿子的时间只怕还不及我一半儿,偏这小王八蛋还最黏糊她,果然是随了他娘,是个小没良心的。”
他不怀好意的与太后咬耳朵:“朕瞅着砚儿是亲近您的,这回您只管想法子拢了他去,最好让他非要留在延寿宫里不肯回长乐宫,看缓缓玩够了回来吃醋不吃。”
太后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笑着拍他:“哪儿有你这般坑媳妇的?再说了,砚儿是缓缓亲生的!儿子不亲近娘亲,还能亲近谁去?”
“朕就这么一说。”綦烨昭眼神飘忽的转过头去,正撞见皇后端着药碗进来。他微微一愣,脱口而出便是:“你怎么在这儿?”
又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今儿轮到你侍疾?”
苏月婉早站在外头听了一阵子屋里的欢声笑语,此时满心悲戚苦闷。綦烨昭冰凉的眼神和话语深深刺痛她的心,她却只能勉强镇定的挤出一抹微笑行礼应道:“今日正是轮到妾侍疾。母后的药我已经摊凉了,这会儿正好可以入口。”
穆太后不会矫情到与自己的病情过不去,痛快接过皇后手里的药一饮而尽。綦烨昭赶紧递上漱口水和蜜饯果子——这是他伺候惯了陆清浅坐月子喝药调理身体——折腾完这一圈,气氛却突然沉闷,无论皇帝还是太后,都找不回之前逗趣的轻松热闹劲儿。
綦烨昭看着苏月婉,看着这个曾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无措和僵硬。记忆中娇俏的女孩儿已经悄悄添了白发,衣袖上有两道灰痕,约莫是刚才端药时不小心在药炉上沾染的。
她依旧精致妆容,却抵挡不了岁月的痕迹。愁苦和孤独在她脸上爬出浅浅的皱纹印记,虽有脂粉掩盖,到底显出老态来。
古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綦烨昭也曾以为自己会爱她宠她护她一辈子,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可苏月婉,早已不是当年的苏月婉了。
或许初嫁他时,苏月婉是单纯的,是毫无参杂的爱着他的。这份爱意浓烈,却在时间中慢慢变质。每一次她哭闹委屈,都是将他往深渊里推,唯独他看不清楚,最终害人害己。
他回想起潜邸的一幕幕,想起失去的好几个孩子,无端觉得十分可笑。又分不清楚到底是笑话年少无知情窦初开的自己看错了人,还是笑苏月婉拿着自私当爱情,偏偏如此理直气壮。
幸而还有陆清浅——他第无数次的庆幸,是缓缓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爱。是她一次次为他忍让,替他周详,给他成全。哪怕分薄了宠幸,缓缓惦记的依旧是他——她看到的,是他不开心。她并不多问,并不强求,只全心全意的信任和鼓励,伴他度过一次次难关。
这才是相濡以沫真正的含义。綦烨昭心头渐渐回暖,再看向皇后时,眼中已再无波动——如果换成苏月婉,大约是变本加厉的吃醋折腾拖后腿,让他在疲于奔命之余更加疲惫。
最后一丝留恋与怀念彻底释然,綦烨昭嗤笑,挥了挥手让她退下:“朕与太后有话要说,你在外头候着吧。”
轻飘飘的仿若打发一个宫女,哪怕韩良仪跟着陆清浅来侍疾,也有宫人端茶倒水准备针线绣样。苏月婉再如何闭门思过,也并未被綦烨昭这般轻贱,一时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你这是有什么不满?哀家让你侍疾是委屈你了?”穆太后最看不得她这副委屈样子,当年就因她这做派,儿子差点与自己翻脸,也害的她面对皇帝的心头宠总不敢强硬到底,生生让陆清浅就这么立了起来。
綦烨昭也是想起来这一出,只他想的更多——无论苏月婉还是陆清浅,其实太后都算不得十分喜欢,甚至都多有针对。可为何缓缓就能让母后改变态度,两人不仅和平共处,甚至为了他变得融洽如母女?
他不觉得是太后的错,也不觉得是陆清浅手段了得——缓缓的每个算计都清楚明白的告诉了他,皆是最普通、最众所周知的人心道理。
苏月婉不是想不到,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意为他着想,不愿意为他付出罢了。如缓缓说的,真正爱他的女人,不会让他夹在中间为难,只会为他营造更宽宥温暖的环境。
他刺过太后的心,更没少让缓缓受委屈,她们却全无怨怼,真心诚意的为他而相互退让。然当年的苏月婉呢?拿捏着他的心意逼迫他的母亲,他为何竟看不分明,还次次如了她的愿?
一想到这个,皇帝陛下便心如刀绞,恨不得回到过去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对着抽泣不已的苏月婉更没了耐心,他直接将茶盏扔过去,重重斥道:“晦气!听不到朕的吩咐么?还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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