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碧安安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充耳不闻。
吕秀才一咬牙,一跺脚,挽起袖子亲自上阵,他拉这个侍卫,拦那个下人,里外一通忙活,几乎跑断了腿,累得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是把织造局各处看了个明白。
王泰只是冷笑,他若再瞧不出这套把戏他就是个傻子!
只是拿不住是不是郡王爷的授意,王泰想到一副贪财好色模样的朱嗣炯,心中一阵发紧,自己好像看错他了。
将近午时,万碧的人才收手,较之孙家,翻捡过后的织造局简直可用“整洁”来形容——此地非同小可,侍卫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见他们一无所获的样子,王泰冷嘲热讽道,“可搜出什么东西没有?”
万碧立起身,佯装恍然大悟,“我怎的忘了!”她看着王泰啧啧叹道,“真是气糊涂了,你……这里怎么会有女人!”
两次三番地羞辱,王泰一忍再忍,几乎恼羞成怒,眼见万碧若无其事地要走,他心想若这么让她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再无威仪可言。
王泰盯了她一眼,恶狠狠笑道,“好,郡王妃说得真好!但织造局可不是你家后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说您是郡王妃,这地方,就是亲王也得守规矩!”
“您不屑和咱家讲规矩,那咱家就去圣上面前和你论论规矩!”
一瞬间空气仿佛冻住了,所有人陡然沉寂下来。
“我倒不知,一介家奴有何资格和主子讲规矩?”门口有人朗声说道。
嚓嚓的脚步声响起,门外涌进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勇,当中正是朱嗣炯。
他握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地走过来,扇子在王泰肩上拍了拍,“老王,和爷说说你的规矩。”
王泰气焰刚盛,不想朱嗣炯竟冒了出来,看意思竟是给郡王妃撑腰来了。
他忙分辩道,“郡王爷,不是小奴驳您的面子,郡王妃无令擅闯织造局,又对掌事太监大放厥词,这确实不符规矩,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小的吃挂落不要紧,难为的可是郡王妃!”
朱嗣炯一直微笑听着,至此问道,“老王,你上头是谁?”
王泰一愣,“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谁?”
“……汪公公。”
“你可知汪保是谁?”
王泰莫名其妙,“汪公公就是汪公公——”言犹未毕,左脸“啪”地一声,已是着了朱嗣炯一记耳光,身子一斜,几乎栽倒在地。
“汪保是爷的奴才!”朱嗣炯瞪着眼睛骂道,“爷赏你一巴掌,叫你清醒清醒!你是什么东西?奴才的奴才,配和爷讲规矩?”
“亲王到这里也讲你的规矩?放屁!我看你当土皇帝当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还敢威胁郡王妃?她是谁?她是天家的儿媳妇,是皇孙的亲娘,是我朱嗣炯的老婆,你活得不耐烦了敢和她对着干!”
“爷就是现在撤了你,父皇也绝无二话。——王八蛋,内帑竟欠你们这帮狗杀才的债,爷没没查你就给你留了面子。”
朱嗣炯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得王泰一霎时变了颜色,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辩解道,“郡王爷,织造局的账目一清二楚,若有疑问随时可查!小奴对郡王妃无半分不敬,绝无威胁之意。”
朱嗣炯踱着方步,眼中冒着森森的寒意,“今日之事不过是场误会……”
王泰垂首说道,“小奴明白,此事立止于此。”
他面上恭敬,至于心中怎想,就不得而知了。
朱嗣炯挥退众人,只余王泰,他一改先前怒色,转脸对王泰笑道,“你滚起来,看你挺伶俐的,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变色之快,把王泰弄得直愣神。
朱嗣炯打开扇子,又合上,反复几下,缓缓道,“只一个苏娇娇,我媳妇就恼怒不休,扰得大家不得安宁,看来此地我也不能多呆,但是差事还没办完……”
他目光一闪,俯身低声说,“父皇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没银子花心里不痛快,你去弄两百万两,拿到银子我就走人,两厢便宜。”
王泰愕然,“郡王爷,两百万两?!小奴没处弄钱啊。”
朱嗣炯不耐道,“土财主那么多,还愁没钱?总之三日之后我要见到银子,若是见不到……”他狞笑着,扇子敲敲王泰的头,“你的上边就和下边一样——没有了!”
从织造局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火红的夕阳挂在天际,缤纷落霞下的街巷中,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和着骨碌碌的车轮声,显得绚丽又恬静。
万碧靠在朱嗣炯怀中,娇笑道,“我的爷,今儿你可真威风,王泰对我不阴不阳的,你一去就治了他,痛快!”
朱嗣炯抚摸着她的秀发,“不过一个宦官,我还能叫他欺到你头上?”
“爷,汪保是谁?”
“他是父皇的大伴,管我叫小主子的,早些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府外荣养,我也只见过几次,最近才被召进宫。”
宫里宦官大多是前朝旧人,这算是德嘉帝安插的心腹。
朱嗣炯有点担忧,“王泰那阉货,专会背地里阴人,我们要提防着点儿。”
“他威风不了几天啦!”万碧笑道,“刚刚吕先生看得分明,织造局的库房没有一匹绸缎!”
“什么?!”朱嗣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端午前要交宫里三万匹绸缎,怎会一匹都没有?”
“还有,你猜我在孙家找到了什么?账目!”万碧比划了一下,“记着织造局近十年的进出项,但没有账目细则。”
朱嗣炯猛地一倾身子,眼睛猫似的放着绿幽幽的光,低沉沙哑地说,“这条大鱼,终于落网了。”
“我去和吕先生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做,你先回去,今晚不必等我吃饭。”他嘱咐几句,匆匆忙忙下了马车。
他这一走,万碧三天后才见到他。
朱嗣炯眉头紧锁,看上去有些阴郁,他躺在摇椅上,愣愣看着窗棂出神。
从孙家搜出来的借条数额巨大,达三千万两银子之多!
孙耀宗一个皇商也太有钱了。
而且那些藏在佛像中的账目绝对有问题,进出项根本对不上。
朱嗣炯直觉和织造局欠款有关,吕秀才建议抓孙耀宗审问。
人是抓了,可什么也不肯说。
如何才能撬开他的口?
朱嗣炯疲惫地揉揉眉心,叹道,“大刑都上了,打得皮开肉绽的,还是一句话不说。想不到那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是块硬骨头,我倒有几分佩服他。”
万碧思索半晌,忽说道,“你之前说,苏娇娇像是他硬塞给你的。”
话题转变之快,朱嗣炯呆了呆才说,“是啊,都知道我惧内又好色,送女人肯定是偷偷地送,他反其道而行之,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苏娇娇是我的人。”
“他宁肯冒着苏娇娇被我发落的风险,也要明晃晃地把人送来,——孙耀宗坚信你必会收用苏娇娇!”
“什么人能让他有如此的自信?定然是他眼中的完美无缺之人,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你不会拒绝!”万碧笑道,“是人都有弱点,我似乎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了。”
她一下来了精神,霍然起身,眼中波光晶莹,“爷,那个美人在哪里?我要去会会她!”
第65章 闻名不如见面
这日清晨,不见朝阳, 天空浮着一层阴云, 不多时下起雨来。
雨均匀又细密,飘飘摇摇地荡落下来,如烟似雾, 天地似被罩上灰色的纱幔, 雾蒙蒙地什么也看不清。
苏娇娇住的院子离行宫不远, 细雨濛濛中, 万碧轻车从简,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下人前去扣门,小雅向外张望下,抱怨道,“这大门太小,马车进不去,夫人少不得要下车走路。——您何必亲自前来,应叫她去拜见您。”
边说着, 小雅已掀开车帘, 撑着油伞请万碧下车。
万碧拎着裙角下来,里面人得到信儿, 苏娇娇慌忙迎出来拜见。
饶是万碧,见到苏娇娇也不禁一怔。
只见她穿着镶领淡青底粉蓝撒花对襟束腰比甲,白色圆领中衣,白色百褶裙,乌鸦鸦的发鬓间只插了根白玉珍珠钗。
清雅素净, 好似九秋之菊。
万碧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让她起身,因笑道,“这般好相貌,难怪惹人惦念。”
苏娇娇垂首不敢正视,低声说,“贱妾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谬赞。”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娇娇一路引着万碧入内。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院,外院平平,进了二门,走了一射之地,却见前面豁然开朗,一色的常青藤、牵牛花、蔷薇刺梅,枝枝蔓蔓虬结在一起,搭成花墙。
阔大的院落屋舍都是黄茅结顶,木窗竹篱毫无富贵之气,丝丝烟雨,幽幽虫鸣,反而更使人有种神秘和寂寥的感觉。
不得不说,苏娇娇居于此中,正合了她身上的气质。
这宅院孙耀宗置办的,思及至此,万碧愈加坚定心中所想。
入房内坐定,苏娇娇又要行礼,万碧止住她,“我来找你说话,你跪来跪去的可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