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郑容叫了她的明儿,“我知道你,严鹤臣身边的丫头。”她说话四平八稳,从容得很,明珠轻声道喏。郑容不太喜欢后宫这些姿态袅娜的小宫女,不过略看了两眼,便道:“咱们今日是跟在皇上身边,祭祀大典轮不上咱们,你们只需把东西送去就得了。”
她手里拿着令牌,亮给螽斯门下的小黄门,带着后宫的宫女们往前头去了。
从掖庭到皇陵,车驾要走上七八个个时辰,只怕到了地方,天也要黑了。
天子仪仗煊赫非常,绵延数十里,前后皆有禁卫军随侍在侧,严阵以待,旌旗蔽空,红旗招展,好一幅天家威严的模样。
明珠跟着十几个宫女一起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出了宫。上次出宫还是陪在长公主身边去往静潭寺,彼时严鹤臣尚打马在侧,一晃半年多过去了,物是人非,说得便是今日了吧。
外头山风清爽,飞鸟鸣虫之声不绝于耳,除了中间儿歇了一会儿,用了午饭之外,车马一直不曾停下。到了傍晚时分,离陵寝已不足二里,皇上在前头下了令,今日就在这里安营。
明珠指挥了几个小宫女收拾东西,却见跟在御前的一位小宫女,小跑着来到她身边。明珠偏着头问:“怎么了?这样急。”
小宫女是给皇上司寝的扶桑,一双眼里泪光盈盈,记得眼睛通红:“明珠姐姐,出了了不得的事,你一定要帮我。”
明珠愣了一下,扶起她,也并不开口答应:“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扶桑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皇上明日要穿的天子衮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个口子,阖宫上下,姐姐的手最巧,还请姐姐救我。若是在这上头出了岔子,只怕郑姑姑要砍了我的脑袋。”
第38章
这样的请求不得不说是不合理的, 御前的人出了岔子,掉脑袋也是他们的事,八竿子也打不上明珠, 可若是明珠自己插这一脚, 有什么错处,只怕是要连坐,掉脑袋都是轻的。
扶桑心里也是不安,若是旁人也就算了,洗干净脖子等着就是了,偏偏是明珠,宫里头她的口碑最好,说她性子温驯柔旎, 也不像旁的宫女等闲给人甩脸子,这才让她觉得有一线生机。
天子一怒, 流血漂橹,明珠沉默地听着, 回过头对其余几个小宫女道:“你们就留在这,不要四处乱跑,我晚点回来。”
就这般得救了,扶桑满眼不可置信, 她猛地跪下, 连磕了几个头:“好姐姐, 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明珠侧身避过,然后去扶她:“我没有十足十把握, 你带我瞧瞧再说。”
她们的帐子都离得不远,里外里几分钟的路,明珠进了帐子,就看见司寝的四个小宫女都红着眼睛看着她。
明珠走上前,她们侧身让出一条路来,明珠一眼瞧见了那个铺在床上的冕服,玄青色的锦缎,上面金线绣的团龙鳞鬣峥嵘,十足十的摄人,在衣袍的左面下摆处,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了个口子。
明珠正反翻着看过,看向扶桑:“给我拿金线和蚕丝。”而后就坐在了床上,从针线奁里头拿出几根针线来。
扶桑给她递过来一个油灯明珠微微眯着眼睛,在衮袍的衣摆那里飞针走线,室内只能听见火烛爆燃的声音,旁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这般过了两个时辰,天彻底都黑透了,明珠停了针线,把衣袍展开,一条五爪金龙腾飞出云,目光凛冽,竟根本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四个人都愣住了,扶桑看着明珠,口中喃喃道:“莫不是遇上了菩萨?”几个人都红着眼睛,拉着明珠,叠声叫了好几遍好姐姐,眼睛红通通的,都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
七月十五,中元节。
天边旋出一点微蓝的光,郑容接过扶桑手里的衮服,走进了最大的那顶营帐,她把衣服抖开,在衣服上头扫过一遍。天子衣物需要加着几百倍小心,要时刻摸着里头会不会藏一根针,一个刀片,她的手指比眼睛还要好用,郑容微微眯着眼,手指停在了衮袍左侧的衣摆上。
上头金龙出云,这龙的神韵,比衮服上的任何一处,都要逼真。她不动声色,又把衣服挂在了架子上,听着营帐里头的动静,她挥了挥手,示意宫女们给皇帝更衣。
以明珠的身份是不能入皇陵的,不过是远远地,在皇陵外头跪着等着。这不是什么清闲事,一连要跪上几个时辰。
明珠哪怕是跪着,眼睛也已经活泛着四处看,她也明白,来这一趟,十有八九是要无功而返的。只是心里上觉得,哪怕过来一趟,也觉得心里能宽慰几分。
他们这样戴罪的身份,只怕离得远远的,明珠心里也明白,这一次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就这般到了傍晚,前头的皇上和主子娘娘们轮番儿吃了点东西,可宫女们就要生生忍着挨饿了。
一直到了傍晚,明珠才刚碰了饭碗,还没吃两口,郑容就来了,她冷着脸:“明珠,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其余几个宫女都抬起头来,扶桑的手一瞬间攥紧了,她直愣愣地看着明珠,几乎把手里的碗打翻。
相比之下,反倒是明珠显得从容得多了,她放下碗,温吞着起身走到郑容面前,郑容的营帐离她们的都不算远,明珠走进她的帐子,正瞧见那个搭在架子上的天子衮服。
“这是你的手笔,是吗?”郑容淡淡地问。
“是。”明珠也没有隐瞒。
反倒是郑容因为她的坦诚愣了一下,她微微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明珠,这小女郎眉目平静,举手投足都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好像心里没有半分畏惧似的。
“她们做事不利,是她们的错,如今你掺和进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你好大的胆子。”
明珠跪在地上,轻轻垂着眼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若是当真能躲过了,也是救人一命。”
宫里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人,在郑容眼里,明珠的所作所为都是傻瓜的行径。为了旁人把自己搭进去。在掖庭里浸淫已久,人人都晓得该如何给自己谋得最大的好处,而后趋利避害。
她就这般静静地看了明珠很久,而后平静地一笑:“你这个宫女有意思,若你不是太后身边的人,我倒想让你去我的太礼监。”明珠和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她干净也清澈,没有私欲也没有贪得无厌的嘴脸,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似的。
京畿下了雨,连绵不绝又瓢泼倾盆。在山脚下的扶风城里,严鹤臣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连绵不绝的雨水,他身后站着一个人,轻声对他说:“三个月以来,今上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宫内外的大事小情,周转艰涩,想了很多法子难见成效,只怕早晚有一日还要求助于您。”
严鹤臣看着连绵的雨,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凶险,险些把自己赔了出去,我如今算是彻底解脱了,哪里愿意再回那个黄金笼子呢?只想着远离帝京,逍遥自在了。”
身后那人猜不透严鹤臣心里想的究竟有几分真,只犹疑道:“您哪能离了权利中心呢,如今皇上去了皇陵,宫里的大事小情都落在太傅九卿身上,到时候又不晓得是何等兵荒马乱。”
严鹤臣沉默地听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太后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那人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明珠姑娘一切都好,只不过今日伴驾去了皇陵。”
明珠竟然去了皇陵,也不知是主子指派的还是主动要求,保不齐是指派的,以她的性子,向来也不会自己给自己争取什么。明珠会不会希望能见他一面呢?他自然知道这个希望渺茫,可心底到底生出几分微不可见的希冀来。
“只是听说,明珠姑娘今日被郑姑姑罚了,跪了一个时辰才作罢。”严鹤臣听了这话,眉心又拧了起来,“郑容是前朝的人,如今的手竟伸得这么长。”
“是呢,怎么就把手伸到您的人身上了呢。”这人嘴巴很是伶俐,严鹤臣冷这眼看他:“你说话怎么也这般信口开河,明珠是后宫的奴才,按理也不该归她太礼监管。”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是冷肃的,可竟莫名觉得心里头有几分熨帖,像是这场雨似的,下得痛快,只让人觉得身心都酣畅淋漓起来。
“可原本若是大人在宫里头的时候,旁人念及着您的几分薄面,想来也不会薄待了明珠姑娘,如今您天高皇帝远了,明珠姑娘的日子到底没以前那么顺遂了。”
其实如今明珠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坏,太后对吓人们也都很是和气,那人希望严鹤臣能够回宫去,到底奴才们都等着一荣俱荣呢。
若他回宫了,明珠的日子许是到底要比现在强上几分,他这般想着,又回过头:“继续探听着吧,若我回宫,便奏请皇上加九锡。”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狂妄,九锡向来是天子特赐的九种事物,早先王莽篡汉之前,就已被加九锡,而后人提起九锡,打有一种此子要谋朝篡位的隐喻来。
九锡对严鹤臣来说不过是摆设,而其背后的无上权力和地位才是最为惑人的。
严鹤臣早已经位极人臣,他在宫里的地位,早已经不是这些能够左右的了,可此刻,严鹤臣在心里想的却是,他若加了九锡,当真位极人臣,就把明珠认作义妹,把她名正言顺地庇护在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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