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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与娇花 (顾了之)


  尽管已经酝酿了一天一宿,亲眼证实的这一瞬,沈令蓁还是有些缓不过神,目光闪烁地盯着他,说话也忘了。
  霍留行随着她的视线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这才蓦然回神,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捂住了双眼。
  当然,在霍留行看来捂得实在慢了一些。
  沈令蓁尴尬地背过身去,解释道:“空青在给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闹了肚子,我就替他送过来了。”
  霍留行语气带笑,支肘瞧着她:“哦,是这样?”
  她点点头,一时进退两难,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面等郎君……”
  霍留行扭过头,眼睁睁看她在门槛处一绊,靠着门框站稳了,懊恼地扶了扶额,离开了净房。
  这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倒是招趣儿。
  霍留行望着那门槛不可思议地一笑,转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这两处来回巡睃了几遍,皱起了眉头。
  *
  等霍留行的时辰里,沈令蓁坐在天井边上的美人靠来来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认对她的恩情,应该是为了隐瞒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样的利害关系,竟叫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残废,甘心从雄师铁骑,横扫沙场到自入囚笼,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晓得,霍留行的的确确曾拿命救过她。
  当时那伙贼人本想活掳她,可后来打斗中形势混乱,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断了连接马与车的套绳。
  她手脚受缚,车窗又被木条封死,求生无门,随车一路顺着斜坡俯冲向断崖,千钧一发之际,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躯生生撞阻了马车。
  车子彻底停稳的那刻,他的脚后跟已贴到悬崖边缘,只差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绝不可能是谋算与做戏。
  就冲这一点,这个恩,他可以不认,她却不能知而不报。
  沈令蓁眉头紧蹙地倚着美人靠,没留神霍留行已经出来了。直到熟悉的轱辘声近至咫尺,她才站起来回身看他。
  这么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来有些担忧的意味,与她先前处处怀疑、探究他的样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这片刻功夫里,有什么变了。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声:“郎君。”叫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开了话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着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
  他笑起来:“以后当心一些,你要摔着了,我都没法去扶你。”
  这话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软意,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为娘的,心疼儿子的神|韵。
  霍留行心里莫名其妙,面上未动声色:“怎么?”
  她摇头:“没,没什么。我记着了。”
  “听空青说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听说郎君在书房,想着来送壶茶,现在……”她摸摸鼻子,“现在倒是没事了。”
  说是没事了,但又不见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时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刚泡过药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书房随便吃一点。”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来:“那还是现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霍家人从前一向过得俭朴,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则省,可如今迎了这么位贵家千金进门,饭菜哪能够真随便了去——煨羊肉,煎鹌子,手剥笋,三脆羹,猪骨汤,不搭个荤素齐全,也不好拿上台面。
  饶是如此,霍留行还客套道:“这里吃不着汴京新鲜的姜虾炒蟹,鲍螺鳜鱼,是不是不习惯?”
  沈令蓁摇摇头:“我不挑食,郎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往后不用叫厨房另起锅灶。”她说着,也没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亲手盛了碗羹端给他。
  霍留行接过汤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对劲。但见她已经开始动筷,也就没有多问。
  沈家把这姑娘教养得很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的,他第一天就发现了。
  可事实上,沈令蓁憋了满肚子的话想问,等吃到后半程,看霍留行搁下了筷子,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见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划了个位置,“瞧见你这里有块疤,那是怎么来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别吓着。”
  沈令蓁点点头,一双手使劲攥紧了桌缘。
  霍留行被她这模样逗得朗声笑起来:“用不着紧张,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为何要自伤?”
  “在西羌的战俘营被刺了字,回来后嫌丑,就给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令蓁却听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时再怎么痛苦折磨,那也是别人动的手,可要自己亲手将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层,得是多坚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说了别吓着。”
  “我不是吓着了,我只是心疼郎君。”她认真强调,“我……我不会像之前那样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样?”
  眼看他还在装傻,沈令蓁也只好在下人面前给他留着台阶,不戳穿他,摇头示意没什么,又问:“那郎君身上现在还有没好的伤吗?”
  “这么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假。他在汴京丢了大半条命,且不说内伤,光她亲眼所见,腰腹那深可见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轻易愈合。
  她皱着眉叮嘱:“你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伤一定得养仔细,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着点点头:“你放心,我时时针灸药浴,就为养着这两条腿。”
  沈令蓁耷拉着眉,轻叹一口气。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说别的地方。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与你站在同一边,你要是有什么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对了一眼。
  两人显然也有些惊愕,但很快收敛了表情。
  沈令蓁继续道:“还有,我自幼受父母与师长教导,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郎君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忘恩负义出卖你。”
  霍留行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起这些来?夫妻二人本就该风雨同舟,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如实告知你。”
  “好,”她端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郎君你说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绷不住了,迟疑着道:“说什么?”
  沈令蓁这下是真生气了,不高兴地站起来,掉了头想走人,没走两步,似乎又觉得这样很失礼,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泄出那股气,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低头盯着眼前的饭碗一言不发。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么情况?
  空青摇摇头,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着开口,蹦出一个字又顿住。
  但沈令蓁却自己开解了自己,垂头丧气一会儿,也不知心里过了什么九连环、十八弯的,自顾自点着头道:“好吧,没关系,我不生气。”
  “……”
  空青朝霍留行挤眼色:好了,甭管为什么生气了,反正确定是生气了,那就一个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轻咳一声:“你要消消食吗?”
  沈令蓁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闷闷的:“怎么消?”
  “我带你出府去转转?”
  “这个时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庆阳也有夜市吗?”
  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除非战时,平日一般不设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庆阳这里,一则人口稀疏,二则经济落后,怎么也不像灯红酒绿的地方。
  “不比汴京热闹,于你恐怕算是由奢入俭,但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气,勉强道:“那好吧。”
  “那你去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着目送她离开,等人走了,面无表情地觑觑京墨和空青。
  空青挠挠头:“郎君,不该吧?少夫人初来乍到,这就识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费解:“小人这些天时时盯着少夫人,只发现她昨日对郎君的佩剑,还有今日对您的伤疤态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尘十年的剑和一块旧伤疤,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线索能说明什么?或许……或许还是您就寝时露了什么破绽吗?”
  “那怎么能!”空青急了,“就为着过就寝这一关,我这几日夜夜冒险给郎君针灸,封窍锁脉,就寝那几个时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么,你在质疑我施针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转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开了天眼,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只是在套话诈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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