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公,”绣玥到他面前,“我会尽力保住初七的命,公公能跟我细说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吗?若您真是被冤的,为何查出来,却是人证物证俱全呢?”
鄂秋想说,他瞥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帛尧,没有开口。
绣玥知道他对帛尧还有敌意,替帛尧说着好话,“公公别担心,帛总管的为人,我可以保证。您方才听到了,初四并不是他杀的,而且还是帛总管肯留您不回慎刑司,现在才暂且保住您一条命,稍后初七也会挪到这儿的院子藏身,这都多亏了总管肯帮忙啊。”
初六听着这话,不动声色地瞥了绣玥一眼,她可真敢说,她保证,她凭什么身份保证小帛爷的事儿?他下意识去瞧小帛爷的脸子,这位可也真是!瞧瞧,瞧瞧,还一副听着挺乐呵的模样。
没出息。初六摇摇头。
第60章
绣玥说得真诚,即便鄂秋不动心,到底也是受了帛尧的庇护恩惠,还在人家的屋檐下。但前番仇恨种种,这个“谢”字他断然说不出口。鄂秋闷着半天,沉声道:“他帮我,多半也是帮常在,我还是只记着常在的恩惠。”
帛尧不悦地睨了他一眼,他才不稀罕。
“前些日子,我在内务府赌钱又输了个精光,欠了常齐他们不少的银子。姚胜后来暗中找我,说他有好的门路,宫里有几位娘娘银钱短缺,想低价出一批宫里的物件,找上了他。我一看那些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找了几个偷运东西出宫的太监来问,卖到宫外的行情,一转手,银子足足能翻十倍。
我便一时财迷心窍,妄想从中牵线、谋些银子。谁知那些托运出宫的太监根本都是姚胜的人,他们为了引我上钩,出的银子比旁的出宫太监高出数倍不止,看上去是像是我自己找的人,实际上都是姚胜一早安排好的!
等到我将东西交给那几个偷运出宫的太监,姚胜的人早就埋伏在那里,抓了一个人赃俱获!”
鄂秋一顿捶胸顿足,“可恨我蠢,我废物!等到那些接货的太监全都指认我,等到后宫的嫔妃来认赃物,我才明白那些物件,根本不是什么宫内娘娘要变卖的物件,而是宫中失窃的珍宝!”
他恨恨地锤着头,“哥哥他不止一次提醒我,少跟常齐姚胜他们来往,我从不当一回事,还嫌他烦,怕他骂我,做事儿还背着他,这回被算计了个正着,还连累他丢了御前总管之职!我真是不死也没用了!”
鄂秋边说边悔恨,绣玥在一旁听着,却在心底暗想,鄂秋恐怕想得过于简单了。他不过就是个净事房做绿头牌的公公,说破了天不过就是收几两银子的油水的差事,若单单冲着他来,简嫔和姚胜何必费如此大的周章,精心布局,恐怕从一开始,她们要对付的就不是他,而是鄂啰哩。
鄂啰哩为人精明,跟在皇上身边几十年,要对付他谈何容易,可若换成胸无城府、劣迹斑斑的鄂秋下手,可就容易多了。
这很明显就是一场经过事先谋划的布局。先是不动声色地低价出一批价值连城的宝物,引诱鄂秋自发地上钩,又状似放任他自己去找出宫的门路,实际上看准了鄂秋贪财,鄂秋看上去随机找的几个太监,偏偏都是他们布局好的人。
想到这,绣玥脑中忽然冒出了个可怕的想法:恐怕这些年内务府里的牌局,鄂秋什么时候输钱,也都是一早开始的谋划好了的!就为了等到这个时机成熟!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有一天,要除掉皇上身边这个根基稳固的总管太监!
这諴妃果然厉害只要不是自己的人,便使计不动声色地除去,再以心腹取而代之,后宫中内庭主位如此,内务府如此,如今连皇上身边的人都要伸手,若连鄂啰哩都如此轻而易举除去,她在后宫中的势力可不要一手遮天了吗。
往后的日子,宫中哪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想到此处,她不由站起身,看着帛尧。
諴妃心胸狭隘,眼里容不得沙子,帛尧性格锋利从不让步,他这样的心性,同諴妃论起来简直水火不相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景仁宫永和宫优待照料了这些年?
绣玥带着宝燕清晨出的延禧宫,早膳没来得及用,又忙活了几个时辰,又累又饿,晌午的膳食是永和宫一个太监悄悄送来的,清一水的都是精致养胃又可口的饭菜,帛尧似不在意的随口问了句,她要不要一起用膳。
绣玥想了想,忽而眨眨眼道:“总管盛情留我用膳,那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过两日可否请总管移动大驾,去延禧宫走走,我亲自下厨炒几个菜给你尝尝?我想呢,这些美味佳肴虽好,想必天长日久的吃,总管也都吃腻了。”
“切——”后面的初六在心里嗤了声,延禧宫那都是陈米剩菜,臭鱼烂虾!他们小帛爷吃的什么?都是菜库挑的最新鲜的蔬菜瓜果,后宫里头一个送皇后娘娘,紧接着諴妃娘娘都不挑,直接送到永和宫的小厨房去,给咱们小帛爷做现成的送过来!那做饭的都是一顶一的厨子!
就她?还亲自做,他初六都不稀罕吃,别提千娇万贵的小帛爷了!菜做得稍稍差一点都不行,平常稍一不合心意就摔碗,摔个稀巴烂,她还敢给小帛爷炒菜呢,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初六这边正肖想着呢,那边帛尧已经欣然点头应允,一瞬间初六以为自己聋了,他听那个常在问帛尧吃什么,他家的小爷十分顺溜地道了一句,“什么都吃。”
什么都吃,亏他真说得出口。
“小姐……”宝燕在旁听着绣玥要请帛尧到延禧宫去,也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肯定不光是用膳这么简单。
午膳还没用完,宝燕便被木槿唤走了,说是内务府那边的开销数目对不上,她与柔杏无法,只得请宝燕姑姑前去理论。
“要帮忙么。”帛尧问。
绣玥摇摇头,“没事儿,都惯了。”
用过膳,她一个人回延禧宫,帛尧便提出来要送她。
已近年关,回去的宫廷甬道上,接连不断落着雪花。
初六想要给帛尧撑伞,却被嫌弃碍事,让他自己举着伞远远的在后头跟着。
初六气鼓鼓地自己撑起伞,看着前边走着那俩身影,那些上好的佳肴,最后都便宜了鄂秋那小子。
本来帛尧都赏了他,留下他在耳房继续用膳,可小帛爷一个人去延禧宫,回来还得把那个初七弄回来,他能放得下心吗!
后边的人满脸哀怨地跟着,绣玥走在前面还无知无觉,她还跟帛尧绕路去梅园转了一圈,带着他瞧了那药包上的腊梅花,又一一看过了园中的照水梅、绿萼梅、玉蝶梅、洒金梅这些梅花,炫耀着让帛尧去辨认上面的图样,与这些真花比起来,绣的是不是栩栩如生。
初六瞧着自家小帛爷那个好骗的模样,在后边踩雪哆嗦着哼了一声,不就是绣个腊梅么。
她们今天再来,倒瞧见了几株金钱绿萼梅,十分稀有,听说是新栽培出来的品种,绣玥瞧着那绿蕊花瓣,周边好像镶了一圈的金边一样,十分好看,她瞧得痴迷,帛尧便让初六折了一捧给她。
绣玥抱着一捧花枝,又高兴又怕。
她不安地瞧向帛尧,他面无表情道:“若有人查问起来,让他们去找初六就是了,没你的事。”
绣玥诧异,瞧着他心思不多,竟连她想什么都知道。
初六在后面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看帛尧说话时笃定的模样,这下绣玥也就满心欢喜地收下了。快走到延禧宫的时候,在甬道上,她还不时低头拨弄怀里的金钱绿萼梅。
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冰凉的甜香气,吸上一口,一直流淌进肺腑里。
帛尧在一旁见她很爱惜那些梅花,那些都是他教小六子摘给她的,她喜欢,也可以看成是喜欢他送的东西。
他瞧着心情也好。
有几朵雪花落在了抱着的梅花上,绣玥开心地吹了吹,将雪花吹落下去。
“玥常在安。”
一声轻轻的男音响起在不远处,沙沙的,伴着天空中的雪花落下时摩擦的声音,透着一丝清凉,像泉水一般流淌进人的心里。
绣玥的手抖了一下,抱着的梅花不经意从怀里掉落了一枝。
她顺着声音望去,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个修长的身影默然站在不远处,身着二等侍卫锦服,腰间系着圆玉,还是那个熟悉的冷清目光,还是那张摄人心魄的面庞,随着年岁的增长,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正午的阳光倾泻双肩,他站得笔直,依旧如清晨时的太阳,冷冷耀眼。
他站在里延禧门附近的甬道上,靠近宫墙,倒像是专门在这里守候她。
绣玥开始觉得胸口好闷,抱着花枝的手紧了又紧。
若说人,她已经成为皇帝的妃嫔,皇上的妾室,若说心,她亲手斩断了对他的情丝。为何再次面对他,她仍旧这么没出息地止不住颤抖?
是那些难以磨灭的记忆,她和他之间的牵连,就是“过去”二字。过去,是永远也丢不掉的。刘毓轩这个人,她六岁的时候觉得他像不是人间烟火的救世主,现在想想,或许他并不是她的救世主,而只是出现在自己命中的一个劫,一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