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歌认得他便是楚博衍身边的执笔太监飞公公,于是扬声道:“正是在下,不知飞公公是否还认得在下?”
飞公公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半晌,这才恍然说道:“果然是你……难怪了……唉,你且随我来吧。”
飞公公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两句之后,便不再说话,只在前面带路,叶安歌不想多生事端,也是一路沉默不语,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屏息地走到一处大殿前,终于停住了。
“陛下吩咐你在宣政殿等候。”
叶安歌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巍峨大气的宫殿,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来。
难道这就是天意?
当年,她就是在这宣政殿被楚博衍下令处死,没想道兜兜转转,她竟是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当年的惨剧,还要在同一个地方再上演一次吗?
叶安歌心中无奈,或许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天命不可违吧,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挥了挥衣袖,迈着坚定的步子,坦然自若地跨进了那道朱红色的大门。
“陛下一会儿就过来。”
飞公公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除了殿外守着的侍卫和宫人,整个宣政殿内,就只有叶安歌一个人而已。
虽然说的是一会儿,但楚博衍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让叶安歌难堪似的,久久不见人影。
叶安歌只得将这屋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缝都看仔细了,可她等的人却还是迟迟不肯露面。叶安歌站起来在屋内踱步,不自觉来到一面铜镜前,猛地看见镜中一名不修边幅的男子与自己遥遥相对,不由得吓了一跳,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影子,竟是愣在原地怔怔出神——
难怪连飞公公也瞅了半天,原来只想着是他老眼昏花,却不知是她的变化如此之大。
这一个月以来他一路奔波,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在她脸上平添了许多沉稳之色,原来的细皮嫩肉也磨成了粗皮老肉,昔日里的风流如今只在眼角眉梢留下几许淡淡的影子,什么绝色,什么美人,都成了旧日里的一段传说,如今当年艳冠群芳的花魁娘子已然不见。
叶安歌真真的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面颊,种种感慨终究只是化作唇角的一丝苦笑。
也罢,也罢。
樱花虽美,终究不过是数日的繁华罢了。
叶安歌正感慨间,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响,早有人高声通报道:“皇上驾到——”
于是匆忙迎上,跪倒在地。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人却不急着进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嘲讽冰冷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将叶安歌身上的筋骨皮肉都剜干净了,这才缓缓踏进一只脚,然后又缓缓踏进来另一只。
叶安歌跪在地上,余光只瞧见了面前的一双登龙靴,一时间又有种时光倒退的错觉,只觉得无论是此时还是彼时,她一直都处在楚博衍的震慑之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原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以后,他和她之间依然隔着一个天地。
楚博衍不急着说话,也不让她起来,只是垂着眼睛,将脚下跪着的人打量了半天,这才缓缓迈开步子,正襟危坐之后,淡淡地道:“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只四个字,就已把前尘往事忘却,深情厚爱抛开,他再见到她时,也就只剩下不带丝毫感情的四个字——你回来了。
第133章 遗言
很奇怪的是,这一刻叶安歌竟也出奇地平静,她抬起头,带着笑容轻轻地道:“是的,是叶安歌回来了。”
她说的是叶安歌,而不是夕颜,也不是桉戈,她终于能够用最真实的一面来面对他。
可是即便她这样说了,楚博衍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依旧丰神俊朗,姿容美绝天下,似乎连时光都已经把他忘却。
楚博衍望向叶安歌,轻轻地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会变化至此?”
叶安歌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得笑道:“一路上如惊弓之鸟般东躲西藏,十日也如同十年之久,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又哪有工夫在乎容颜的更改?”
楚博衍的睫毛簌簌地抖着,猛地往下一垂,依旧平淡地道:“如此说来,这段时日里你与慕容焕一道,倒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叶安歌苦笑一声,道:“皇上一声令下,四周烽火四起,慕容老贼虽是一世枭雄,也只能做东躲西藏的鼠辈而已。”
一席话使得楚博衍猛然间又抬起双眸,不明就里的看着地上之人。
“慕容老贼……枭雄……鼠辈……”楚博衍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面露严厉之色,声音狠厉犹如惊雷,“既然你回来了,那慕容焕呢?他又在什么地方?”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道惊雷,一下一下地炸响在叶安歌的耳边,他的目光犹如利剑,能将一切谎言劈开,倘若露出半点犹疑,只怕立刻就要身首异处,尽管如此……
叶安歌波澜不惊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奉在手上,道:“皇上验明此物。”
楚博衍走过来,拿起叶安歌手中之物细细端详了一番,似乎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楚博衍故作镇静地道:“他的家传戒指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叶安歌垂着头,轻声道:“慕容老贼肯放我回京,其实就是为了这样东西,还为了一句话。”
楚博衍的身子不易察觉的轻轻一震,道:“怎么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希望皇上好自为之。”叶安歌平静地说着,仿佛真的只是在传话一般。
“哼!”
楚博衍闻言脸色大变,猛地疾走两步,反身怒指叶安歌,气冲冲地道:“就凭他慕容焕的狼子野心,也好意思跟朕说好自为之?他以为自己还有多少势力可言?一干叛党逆贼早就被真捉拿在狱,只要主犯到场,便可开刀问斩,他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敢妄言威胁朕!”
砰的一声,楚博衍重重捶上龙案。
天子震怒之下,人人垂首噤声,叶安歌却依然昂着头,望向楚博衍道:“慕容焕虽然已经兵败,但他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叶安歌一路随行看见前来投奔的旧部为数不少,另有新军若干加入,倘若皇上真以为慕容焕不过是一介武夫,蠢货,早已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也是大错特错。倘若没有那一支针对慕容一族的的秘密军队,慕容一族又怎会前赴后继,血战到底?”
楚博衍身子一震,吃惊地望着叶安歌。
“百余年前,慕容一族归顺之时,太祖曾赐慕容焕一族为异姓之王,王位世袭荫封,但同时还有一支秘密军队,只听楚家人号令,他授意:若有一日慕容一族怀有异心,斩无赦!这件事情,皇上该不会说不知道吧?”
楚博衍目光闪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叶安歌。
“皇上以为慕容一族不知道吗?不,他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从那以后,这支铁血军队就成了慕容一族颈项上随时可能会落下的虎头铡,随时都都可以斩断一族血脉。慕容一族诚心归降,可换来的却是楚氏的百般猜疑与防备,倘若慕容一族是人生怕死之辈,这威慑之力自然也就奏效了,可偏偏他们又是刚烈倔犟,不肯低头的人……”叶安歌平静地叙述着,目光灼灼地望着楚博衍。
“这些话到底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慕容焕教你说的?”楚博衍忽然问道。
叶安歌心中一凛,道:“这些道理慕容老贼早已对我讲明白,否则也不会引来无数的死士为他卖命。”
“你既然为他卖命,应该称他为主人才对,为何一口一个老贼?”楚博衍忽然又问道。
“因为……”叶安歌惨淡一笑,神色是说不清的无奈可惜,“他虽然占了理,却没有做对事,他的性子太过刚烈,不曾信任过任何人,否则以他与皇上的关系,未必不能劝动皇上收回这支军队……”
楚博衍紧紧地握住拳头,那枚翡翠戒指深深的嵌入了皮肉里,挫骨一般的疼痛。
“如今大错已经酿成,回头亦是无岸,慕容焕自知与皇上再无抗衡之力,这帝位他坐不上,这江山他震不住,故国也收不回……只得归隐山林垂垂等死,但他依然有一句话,要我原原本本的告知皇上……”
“针对慕容一族的军队,不过也就是个态度,皇太祖玩得,他慕容焕也玩得……万事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楚博衍久久地看着叶安歌,雕像般完美的面孔上绷的一丝表情都没有。
“你是要朕相信他这句话?”
叶安歌垂着头,低声道:“至少,在他安排渭河偷袭时,我是相信的。”
楚博衍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
在叶安歌说完这句话之后,大堂之内许久都没有人再开口,安静得如同屋里再没有一个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坚硬的东西敲在石砖上,骨碌碌地滚到了叶安歌的面前。
竟然还是那枚翡翠戒指!
楚博衍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着,带着隐隐的颤音,以及刻意压抑着的沉痛与疲惫。
“朕,许诺:这世间再没有针对慕容一族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