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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 (尤四姐)


  嘤鸣听了莞尔,似乎没什么可客套的,便说好。低头往前挪步,路上有几颗石子都数得清清楚楚。现在倒有些后悔直愣愣来找他了,自己亲自和对方谈婚嫁,确实不大好意思。
  还是他寻了话题解困,温声说:“皇后归天,你心里很难过吧?人生在世,总要不断经历相逢和离别,不因相逢狂喜,不因离别落泪,都是对自己的保护。”
  嘤鸣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倒和她处世的态度不谋而合。可自保虽是自保了,总欠缺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她笑着望向远处的烟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果能做到,必是因为感情不够深。”
  他沉默下来,垂眼说是,“过会儿咱们也要分别,单是想想,心里就开始不大好受了。”
  嘤鸣有些慌,这算是头一回听见男人说这样缠绵的话,虽老大的难为情,但私底下还是欢喜的。
  他呢,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半天没再开口。只是紧紧握住那伞柄,下意识放缓步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她。
  花园就在前面不远,大邺朝的花树留到现在有百余年了,梨树和乌桕长得又高又大。梨花谢了,乌桕便该开花了。纤细的嫩叶上伸出触角一样的花簇,不美但倔强,倔强地等待接下来的烈火满树。
  “孝慧皇后曾是我的闺中密友,齐家和薛家更是世交,这些你都知道吧?”嘤鸣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他。
  海银台说知道,答得平静,也答得笃定。
  嘤鸣觉得继续兜圈子,恐怕到最后也达成不了今天的目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橫下心说:“我大哥哥驻守在吉林乌拉城,好几年没回京了。上年递了请安折子,皇上准他今年四月回京述职……”
  “述职不过停留四五天,再想回京至少要等三年。”他十分顺理成章地接了她的话,“咱们的事,就趁着他在京里的时候办了吧。”
  这人这样通透,倒叫嘤鸣愣住了。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至少得向他暗示一回,他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结果他没有让她废半分力,甚至没有让她感觉到半点尴尬,把这种急于成婚的迫切,一揽子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男人总要更主动些,不能等着人家姑娘把话递到你跟前。他专注地凝视她,一本正经说:“家里人难得齐全,成亲是大事,个个都来做个见证才算圆满。只是不知道我这么冒昧,会不会让府上为难。如今皇后新丧,三月内不得奏乐鸣锣,倘或这会子你过门,我怕让你受委屈。”
  嘤鸣脸红起来,原本是有备而来的,真引得他说出这些话,她又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手绢绞成了麻绳,一圈圈勒住指尖,她垂首说:“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我一向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场合……还有一个月,你这头来得及筹备么?”
  海银台说来得及,“就算不吃不睡,也非来得及不可。”说完心乱起来,忽然发现还有那么多事没办。时间越是紧,礼数越要周全。他停下步子仔细思量,花园也逛不下去了,喃喃说,“那我这就回去禀告父母,今天立刻开始预备……对,先得瞧好日子,把大定过了,过了才好说话……还有屋子,屋子也要修葺一下……”
  嘤鸣看他乱了方寸,一头笑着,一头觉得慰心。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朝中局势诡谲,皇后的死破开了一个口子,有人想出来,有人想进去。现在娶了她,是救她于水火,让她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这一娶也没有对抗皇帝之嫌,反而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让他不必在皇权和婚姻之间两难,从大局上看,简直救驾有功。
  只是这斯文人,乱起来也像没头苍蝇。瞅她一眼,少年似的笑了笑,“我真是太高兴了……”
  嘤鸣也觉得很高兴,京里府门间的圈子看似很大,实则很小。适婚年龄的年轻男女就那么多,要从中找到一个不负重托的人,非常难。他们两个算是比较有幸的,合适的年纪,门当户对,脾气也相投。如此就不必再犹豫了,把礼过了,省了多少烦心事。
  海银台送她回去,她在车内坐着,他策马伴在车外。到了大门前下马来,替她掀起帘子,抬起一臂供她搀扶。那只手就在她面前,石青的箭袖下是细洁有力的五指。她虚虚搭上去,如果不出意外,这种温情会一直延续下去吧!
  嘤鸣请他进府坐坐,他说不了,“我今儿没准备,空手而来不像话。等回头具了拜帖,到时候郑重登门,才不至于辱没了你。”
  她掖着手,含笑点头,“那你回去吧。”盈盈望向他,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他看得有些怔,哦了声却没挪步,“我看着你进去。”
  大街上依依惜别叫人笑话,鹿格上前来扶她,她收回视线,提裙迈进了门槛。
  头一回为自己争取,这么大的主张,回到院子里坐定了,心头还砰砰跳。屋里丫头来来去去伺候她盥手换衣裳,她倒还沉得住气,等人散了,想起海银台刚才的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
  鹿格自然是门儿清的,挨过来问她:“主子,想起什么好事儿了?”
  嘤鸣不理她,“什么好事儿也没有。”
  鹿格笑着揶揄:“主子这话可叫人信不实,这么好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您还说没什么好事儿?”
  嘤鸣只是笑,好事儿是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就不灵验了。
  看看香炉里,软烟渐次淡下去,香要燃完了,她起身坐到书案前,让松格取香拓来。揭开盖儿,拿圆灰押把香灰压平,前阵子新得了一罐上好的沉水,今天有兴致开了封,打一炉香篆。
  侧福晋进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往双耳篆里填香粉,看这模样就知道,事情应当谈得很顺利。
  “阿弥陀佛。”侧福晋坐在帽椅里,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亏得姑爷是个明事理的人,只要不拿住了咱们的难处有意亏待,那这门子亲就结得好。”
  嘤鸣还是淡淡的模样,稳住了双手把铜拓提溜出来,眼睛盯着多余的香粉,小心翼翼拿细掸扫回了罐子里。一面道:“海三爷很敞亮,那些话压根儿没要我说出口,他自己都替我说完了。对他我是放心的,可也保不定海将军夫妇怎么瞧。皇后娘娘的丧仪,海福晋也入宫哭临了,太皇太后传见我的事儿,她九成有耳闻。海家世代谨慎,毕竟是与皇宫大内有牵连的,只怕他们不愿冒这个风险。若当真这样,那也没辙,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说到最后竟无端有些丧气,世上缘法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有时候真恨自己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她这话才说完没两天,海家的人还没登门,宫里的口信儿却已经到了。


第9章 惊蛰(5)
  一大清早,雾蒙蒙的,回廊底下石榴树的一根枝桠,从美人靠的间隙里伸进来,枝叶上攒了一夜的露水,嘤鸣经过的时候裙角不留神剐了一下,裙门上星星点点溅了好些水星。
  祁人家的姑娘重规矩,鲜少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除非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否则父母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少。还有嫡母跟前伺候,梳妆什么的自有丫头料理,你也得站在边上适时搭把手。像铜脸盆里拧手巾,福晋擦完了牙端茶递水什么的,是在娘家就得学会的本事。照福晋说起来,宁在娘家挨板子,不上婆家受数落。数落起来没好话,不光你自己没脸,连你爹妈都要跟着遭殃。
  嘤鸣在这点上做得很好,她性子沉稳,不像三丫头猴儿顶灯似的,因此福晋格外看重她。福晋细论起来也不好相与,厚载的媳妇儿刚进门那会子,因为敬烟的时候拿烟袋锅子冲人,福晋就罚她擦铜活儿。全家上下所有的铜器,从香炉到烛签再到碗碟,命人全搬到她面前,就那么擦,一件也不许落下。
  厚载媳妇眼泪巴巴的,说:“我在我娘家,多早晚干过这个!我妈连指甲都不让我自己绞……”
  可又有什么办法,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娘家妈。上婆婆家非得受调理,不过要是你做事圆满些,手脚勤快些,婆婆也不为难你。毕竟人家娶的是儿媳妇,不是使唤丫头。
  福晋抿完了头,天上的雾也散了大半。她朝外看了一眼,“天儿不错。我昨天让赵先生查了黄历,下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嘤鸣正和嫂子一块儿安排早起的吃食,嫂子冲她眨了眨眼,“我还没见过新姑爷呢。”
  嘤鸣只是笑,“寻常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嫂子并不赞同,“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可长得在不在地方,那就是大学问了。”
  嘤鸣被她闹得没辙,说回头人来了,请他给嫂子敬茶。
  正要伺候福晋挪过去,外面传话的小童跑进院子,站在台阶下拉开嗓门喊了声“回事”。上房的丫头打帘出去,问什么事儿,小童冲前院指了指,“宫里来人了。”
  这下把福晋都唬住了,她愕着眼挨个儿看嘤鸣和厚载媳妇,“怎么的……这会儿来什么人?”
  横竖不管宫里有什么说头,先出去迎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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