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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 (尤四姐)


  嘤鸣点了点头,“挺好的,一切都好。”略顿了下,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愁闷来得没缘由,今天能见一见已经遂了心愿了,便笑道,“我来这一路,看见这么多的景儿,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先前看你的烫样,我只留意四合院,其实那些行宫和陵地才最费工夫。”
  她像丢下了包袱,重新营造出家常式的松散,这样也好,彼此间细细的一缕牵扯倏地不见,一瞬仿佛都开阔了起来。海银台也一笑,“从前告诉你如何丈量,用几块砖,都说得太空了。如今来了这里,自己亲眼看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没进过宜陵,等过两日永安大典的时候,就能看见那座陵地有多雄伟。”
  “宜陵是将来皇上的福地吧?听说是先帝赐的?”
  做皇帝就是这么高瞻远瞩,还没死呢,陵地就预先准备好了,免得到时候死得匆忙,没处下葬。
  海银台说是,“那座皇陵是历朝历代最好的风水,大行皇后的梓宫落葬后,入口暂时封闭,不掩石门。”
  不掩石门,是等着将来皇帝殡天,好夫妻合葬。嘤鸣又觉得深知可怜,人虽死了,躯壳却要留在帝王家。生前和皇帝不对付,死了还要和他大眼瞪小眼,这辈子算是绕不开了。
  也罢,身前事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身后。嘤鸣问:“等永安礼成,你就回京吗?”
  海银台嗯了声,“这程子都在外头,这里的事儿一完,能回京待上一段时候。”
  嘤鸣怅然点头,“是该歇一歇了……”
  她没好意思问他家里现在作何打算,问了又怎么样呢,都不和她相干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旦沉默,那种触摸不及的哀愁便又来了。海银台忍了忍,最后还是开口,低着头说:“退了亲之后,家里也再张罗过,我暂且没这个心思,便撂下了。”
  说来奇怪,他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思,常常她脑子里才琢磨,他这头就已经答疑解惑了。这样通透的人,若有幸能嫁成,该是多大的福气啊。可惜老天总爱给你一点缺憾,她生在公爷府上,虽不是嫡福晋所出,自己的母亲也是入册的贵妾,她是正正经经的大家小姐。在家时,家里一应都和睦,嫡母疼爱,父亲就算不着调了点儿,朝政上和稀泥,家里却一碗水端平,她也没受过什么苛待。如果婚姻上再无可挑拣,想必将来只有折寿来平衡这种过于圆满了。这么一想便煞了性儿,多活两年也挺好,遇着一回坎坷便添一回寿元,她没法儿打死皇帝,熬死他也算自己胜利。
  她的奇思妙想,常能给晦暗的前路带来光亮,开解完自己,她就打算去开解一下海银台。
  “亲事不能撂下,若遇着好的就定了吧。咱们这样……想是没那个命,也不必强求。那天我入宫,看见你在那棵大榕树底下,只是没能同你道个别,心里很愧对你。今儿见了,就想交代一回,希望你别怨怪我。”
  他说不会,“这事儿怎么能怨你呢,都是身不由己,你也不是自己愿意进宫。”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糊涂,那回给你做了一把伞,这喻意太不好了,到临了终究‘散’了,当真是命中注定。”
  嘤鸣含笑道:“往后善自珍摄吧。”
  他望着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隔了会儿说:“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可有时候还胡思乱想,盼着你能出宫回家。”
  别说他,她自己也常这么奢望,然而那点希望太渺茫了,这辈子恐怕也不能实现。她说:“别等我了,你也知道齐家的处境,我将来就是在宫里做嬷嬷,也回不去了。”
  他抿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日影渐渐移过了女墙,他的脸也逐渐沉入昏昏的暮色。远处有人点起了白纱风灯,光那么远,照不见他们。
  嘤鸣扭头望了眼,这行宫红墙金瓦,不过是小一号的紫禁城。人还在这个圈儿里活着,终究跳不出去。该说的说完了,就这样吧,她舒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提起袍角上台阶,错身的刹那,感觉到指尖轻轻的一握,那分量像一道烟似的,一霎就消失了。她有些惊讶,心头骤跳,海银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惨然,说别忘了我,然后没有停留,快步走下台阶,身影一转便不见了。
  嘤鸣糊里糊涂回到住处,八仙桌上点着油蜡,她就坐在这盏蜡烛前,半天没再挪窝。
  每个人对感情的感知不一样,嘤鸣永远比别人淡,她没有过于强烈的情绪,像那天对皇帝的出言不逊,已经是这辈子最澎湃的一回了,澎湃得让自己激动了好久。海银台用的情,显然比她要深,她本以为他至多不过同她一样有些遗憾,但他的那句“别忘了我”,一下就让她蒙圈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从小定那天之后,海银台就一心一意等着娶她过门。也不会知道他常会辗转打听她的近况,得知她一切都好,才放心离京入山陵。他们见面不多,他不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即便是在京时,也从来不会找借口登门拜访,总想着来日方长,等她将来进了门,有的是一辈子厮守……
  嘤鸣抬起两手捧住脸,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淡淡的哀愁,可又能怎样呢,过去就过去了。
  巩华城的夜和京里不一样,这里没有那么密集的人口,房舍也相对少得多。离陵寝不远,其实就是一座孤城,依地势而建,宫阙也高低错落。皇帝站在殿前平台的一角,有风吹过衣袂,夜里尚且有一点凉。德禄上前劝说“主子爷,回殿里去吧”,他没挪步,依旧静静看着围房的方向。
  那个胖头鱼一样的身影投在直棂窗口的桃花纸上,想必很苦恼,不停左手换右手撑脑袋,最后理不清头绪了,就势一趴,趴在了桌上。皇帝哂笑,见了故人心里不痛快了,所以在那里烙饼,今晚上怕是睡不着了吧!
  他早就说过的,这种定过亲的女人不该接进宫来,太皇太后不听,他也只得遵从。如今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们在这方小城里又见了面,着着实实说上了两句话,说完后回来,就辗转反侧了一炷香时候。
  这就是要封后的人么?到这会儿还私会外男,真不怕掉脑袋。皇帝拧起眉,唇角略沉了沉,懒得再看下去了,转身走回了前殿。
  德禄忙赶上来,压声道:“万岁爷,奴才这就把嘤姑娘传来吧。先头在路上,万岁爷没得闲处置她。这会儿安顿下来了,梓宫明晚上才到,这会儿叫她过来正好,万岁爷您瞧呢?”
  德禄是御前的老人儿了,年纪比三庆和小富都长,明白有些事儿盖住了,时候一长要溃烂的。倒不如发作一回,把人叫过来,该训斥还是该罚痛快决断,这样对各自都好。
  嘤姑娘啊,大多时候稳当,但终究过于年轻,有些事儿不知道避讳,一不留神就容易闯祸。像今天见了海大人,那是犯大忌讳的,这种事要是闹起来,齐家和海家都得遭殃,她自个儿怕还没觉察呢,也不琢磨太皇太后的那方印去了哪儿,光在屋里伤怀她那段掐头去尾的婚事了。他们御前听差的,其实很怕这种糊涂账,万岁爷恼怒却暂时不好计较,他们得提着脑袋当差,怕万一不小心,自己就填了那个窟窿。所以德禄想着不如把人弄来吧,当面锣对面鼓的,万岁爷教训她一回,不许她以后再见海银台就完了。
  可是万岁爷偏不,他在御案后静坐了半晌,染了冰霜的眉眼渐渐缓和下来,抚抚腕上迦南串,抬手打开了盛放奏疏的匣子。
  朝中公务太多,即便是出城办理皇后的永安大典,这些奏疏也会源源不断送来,这就是皇帝的难处。打开一封折子,开头一句便是“叩谒梓宫”,皇帝拧了眉,一瞧具名又是山西巡抚。那是个惯会奉承的积年,没什么要紧事,三天两头光上请安折子,皇帝见了便恼火。
  “一封折子穿州过府,要费多少人力物力?朕不缺请安问吉祥,把辖下治理好了,什么都全了。去……”皇帝垂着眼,寥寥几笔勾画,合上了折子,“传令随扈的军机章京拟一道手谕,凡请安折子,一年内不得多于两道。请圣躬安……朕躬自然安得很……把那些绞尽脑汁想好话的心思,用在治理百姓、替朕分忧上才是正经。”
  三庆道是,呵腰退出前殿,忙着传话去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心道这会子圣躬是安的,只怕圣心有点乱。嘤姑娘那么心大的主儿也是八百年没见过,入了巩华城人就没了影儿,敢情太皇太后是吩咐她玩儿来的,她压根就没有随侍万岁爷左右的心思。
  世上多少麻烦,都是闲出来的。倘或就在主子爷跟前,也遇不上海大人了。还有那方“万国威宁”,松格来套他话的时候,他还有意提点了一回,结果那丫头也是个木鱼做的脑袋,半点没往心里去,印都没了,怕这会儿还没发现呢吧。
  连小富都有点着急了,万岁爷等着瞧笑话,从今早开拔等到入夜,愣是没能等着,只等来了继皇后人选私会小情儿的噩耗。这会子戏谑的心都凉了,暗地里大概直咬牙呢——齐嘤鸣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廊下传来脚步声,小富忙扭头瞧,来的是随扈的章京,不由有些失望。章京们听万岁爷示下,议政拟草诏,巩华城眼下只有纳辛是军机头子,也不知他在忙什么,这会子也没在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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