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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 (尤四姐)


  皇帝举了举手,表示不再插话了,请她继续。
  可她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百年家业因一人的出格罪行灰飞烟灭,这就是皇权的威慑力。她只是担心深知的祭享,唯恐她会遭母家的连累断了香火。
  “薛公爷不能配享太庙也罢,那深知呢?不会因薛家的事儿有什么变故吧?”
  皇帝这上头分得很清,“她虽是薛家的女儿,但也是从乾清门进来的。朕和她不对付,不妨碍她曾经是大英的皇后。如今要是连她都迁怒,那朕就太小肚鸡肠了,辱没了她也是辱没宇文家,朕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嘤鸣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今儿都在忧心这个,得您一句话,我也放心了……”她略顿了顿,忽然又道,“说起怜香惜玉,您瞧殊兰怎么样?”
  皇帝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殊兰?她怎么了?”
  嘤鸣撑起身,一本正经坐定了说:“我是想问,您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儿吗?有件事我琢磨了好几天,一直想和您商量来着,咱们把殊兰接进来,本就是好心。她一个姑娘家,进来又出去,只怕外头传起来不那么好听。要不这么的成不成,越性儿把她留下吧,您和她自小就认得,不比那些选秀进来的强些?您瞧怎么样?”
  皇帝看着她,眼神冷冷的,哼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救了人还得把自己搭进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齐嘤鸣,你别要腻了朕,就想把朕打发给别人,朕和她是表兄妹不假,但情也没你想的那么深。皇后要做好人,黑锅都让朕背,你可别欺人太甚。”
  嘤鸣说天地良心,“我是为您着想。”
  皇帝眼神凌厉,“为了朕?你摸着良心回答朕,不是你心有疑虑,以退为进试探朕?”
  嘤鸣吹胡子瞪眼,俨然受了天大的冤枉。可不过仅仅一弹指,她萎下来,厚着脸皮笑了笑,“万岁爷真是洞察人心啊。”
  皇帝哂笑道:“别在朕跟前抖机灵,朕什么不知道?朕说的话有理有据,不像你,老是信口雌黄。”
  “不对!”她斗鸡一样昂着脖子,“才刚有句话您说错了!”
  皇帝不以为然,“什么话?你可别成心挑眼。”
  她理不直气也壮,“您说我要腻了您,这句话错了。”说着没脸没皮地贴上来,“我哪儿能要腻了您呢,这辈子都要不腻哩。”
  皇帝既安慰又得意地笑起来,“朕一直以为你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没想到你这么不害臊,什么都敢说。”
  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勾着他的脖子嘟囔:“我就是有点儿怕,怕您被别人抢走了……”
  她忽然这么说,那种嬉笑怒骂的氛围陡然变凉了,竟升起一点淡淡的忧伤来。皇帝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抚了抚,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有些惆怅地说:“朕太忙了,精力也有限,和你走到今儿,真像唐僧取经似的。打个比方,那师徒四个要是刚到大雷音寺,又被人提溜起来扔回了东土大唐,你说他们还愿不愿意再走一回?”
  嘤鸣认真想了想,“要是您,您愿不愿意?”
  皇帝说不愿意,“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谁费那个劲儿!”
  嘤鸣说对嘛,“我也这么觉得,那三个不好说,猪八戒肯定是不愿意的。”
  皇帝愣了下,发现又着了她的道,把她往边上一搁,就要扒裤子上刑。正打闹在兴头上,忽然发现有什么拽裤腿,皇帝低头一看,竟是杀不得。它咬着那一小片布料,小心翼翼地往后拖,两只花椒小眼向上觑着,显然是壮起了熊胆才造反的。
  “这杀才,干什么呢?”皇帝郁塞地说。
  嘤鸣撑起来看,无比欣慰,“杀大爷晓事儿啦,知道护主了。”
  皇帝十分想不明白,“朕不也是它的主吗,它怎么给朕下绊子?”
  嘤鸣乐呵呵垂手抚抚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他更喜欢我。”
  所以养熊不该养公的,人家稍稍懂事点儿的时候,就知道姑娘比爷们儿更可喜可亲。看来得给杀大爷配个杀大奶奶了,皇帝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件事儿,边走边吩咐德禄:“明儿去上驷院瞧瞧,那里有没有母熊崽子。”
  德禄迟疑了下,“这会子天儿冷,怕是没有合适的。今年春天倒是下过一只,比咱们杀大爷岁数大。”
  皇帝道:“大点儿不怕,女大三抱金砖嘛。上驷院出来的,出身也有根底些。”这说法儿,简直像在给儿子娶媳妇似的。
  德禄笑着说:“主子疼杀大爷的心奴才知道,可熊这东西,大一个月就得大上一圈儿。况且不是自小带大的,怕和娘娘不亲,那么大的熊在娘娘跟前,到底不安全。”
  皇帝听了一怔,摸了摸脑门长叹,“朕这两天被朝政弄得焦头烂额,真是糊涂了。实在不成,上外头看看有没有,要个小点儿的,别着急带进来,先在内务府养两天,瞧准了没什么毛病再给杀不得相看。”
  德禄应了个嗻,引着皇帝进养心门。早前万岁爷没和娘娘大婚那会儿,天天是住在养心殿的,养心殿东西暖阁都作叫起之用,倘或在东边叫起,等候召见的臣工就在西边候旨。今天可是怪了,甫一进门,就见军机值房一干办事章京在抱厦里等着,见了皇帝扫袖打千儿,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的眉心轻蹙了下,只道伊立,踅身往勤政亲贤去了。
  德禄忙上前安排那些大员们,赔笑道:“诸位大人今儿来得早,抱厦里头怪冷的,上东边暖着吧。”一壁说,一壁把人往里头引,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再上西暖阁前预备传召。
  皇帝坐在南炕上翻折子,随口问:“今儿几起?”
  德禄道:“回主子话,就……一起。”
  皇帝的视线依旧定格在奏疏上,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就一起,说明这些臣工们同仇敌忾,针对的只是一件事或一个人。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裉节儿上,要针对的还有谁呢,必是纳辛。
  “传吧。”他把折子放在了炕桌上。
  正殿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门前。帘子挑起来,七八个人鱼贯而入,昨儿纳辛搅合进了赫寿行刺一事,如今军机处由崇善领头。他向上呈敬折子,三庆接了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打开后大致看了一遍,上面洋洋洒洒数十条罪状,全是关于直义公的。
  “请皇上明鉴。”崇善垂袖道,“昨儿黄昏时候,奴才及几位大章京在值房议事,外头有人递陈条进来,奴才和几位大人都过了目,上头罗列了纳辛当政二十年来的重大罪状,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纳辛结党营私,贪污纳贿,十年前岭南因赈灾不及百姓暴乱,以致县衙被砸,县令索良惨遭勒毙,这件事的源头就在纳辛身上。朝廷赈灾款项早已批复,但纳辛留中克扣,迟迟不发,岭南上下断炊十日,百姓以树皮果腹……皇上,奴才是亲眼所见啊,饿殍遍野俨然人间地狱,这会子回想起来依旧内心震动,惶惶不安。只可惜,彼时朝政全由薛齐两家把持,朝野上下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事儿后来到底掩过去了。不过此类贪赃枉法的行径只是冰山一角,其后诸如税赋、河工、乃至军粮军饷,没有一项纳辛不敢贪墨,陈条上列得清清楚楚,请皇上过目。”
  这就是墙倒众人推,风光正好的时候,个个和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些人并不是不想活吃了你,只是在等待时机。昨儿的大乱子,如果没有乌梁海这个口子,谁能扳倒如今风头正健的国丈?皇帝早年对纳辛也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发誓将来必要法办了他。可后来嘤鸣进了宫,当上了皇后,这种恨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强烈了,甚至有了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然而朝政不是儿戏,他也不是昏君,他必须两头都稳住,既不能寒了臣工的心,也不能辜负二五眼对他的信任。
  他合上了折子,一手笃笃点击着花梨的桌面,曼声道:“当年三大重臣辅政时期,因意见相左,确实有过相互掣肘的局面。朕记得岭南暴乱一事,当时辅政大臣之首是多增,多增后来抽簪下野,也正是因为此事。如今时隔多年,若要翻出旧案来,少不得严查一回。朕要拿住这蠹虫,却也要有确凿的证据。”
  阿林保听了上前拱手,“臣愿领命,重查岭南赈灾一案。”
  皇帝说好,“就交由你查办。”
  “如今纳辛牵扯了多起旧案,若仍旧圈禁在府,恐怕他暗中活动,阻碍侦办。”京畿章京贺华年道,“要是照着老例儿,应当发往刑部看管。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望圣上以大局为重,按例处置纳辛。”
  然而皇帝很犹豫,下不下狱,关乎纳辛最终的发落。查出不妥,留在府里罢职免官是顺理成章的,要是进了刑部大牢,想再出来必得毫无污点,可纳辛那满头小辫子,哪里还能洗刷得清?这会子他只要一松口,秋后只怕就该问斩了。
  皇帝靠向锁子锦靠垫,慢悠悠盘弄着手里暖玉道:“纳辛毕竟曾是辅政大臣,薛家夷族,次日就将纳辛下狱,话传到外头,岂不叫人议论?”
  那些臣子有些咄咄逼人,“纳辛虽是辅政大臣,更是当今国丈。皇上不徇私情,秉公办理,谁会议论皇上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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