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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 (苏眠说)


  话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个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来,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扑通”一声,她又倒回了枕上,双目大睁,好像还有千千万万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边的婢仆听见秦束呼喊,也都一拥而上,刹那之间,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抚过这位姑外祖母的双目。老人闭目之后,唇角竟尔显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终于轻松了下来,面色也透出了几分寿终正寝的慈和。
  “太后驾到——”
  宦官在宫门外通报,杨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奔过来,还未到帘外,便已看清了帘内景象,顿时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声。
  她没有流泪。俄而她看见秦束从里间走出——秦束也没有流泪。
  ***
  麟庆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谥穆献,与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盖的宫闱之中,如今处处缟素,连一点鲜艳的颜色也无。这一年王室多难,屡遭大丧,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会有不同的气象。
  秦赐赋闲无事,一身白衣到显阳宫来时,见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画着墙上的九九寒梅图。一边描,还一边数着数,计算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时候。
  秦赐不由失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声惊慌回头,却不小心将朱笔点在了秦赐的额头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来。秦赐皱了皱眉,却让那一颗墨点显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边道:“宫中大丧,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阿援将湿毛巾取了来,秦束接过,便小心地给秦赐擦去额上墨点。秦赐闭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脸。然后她走到案边,案上正放着几枚铜钱,是多日之前别宫嫔妃曾来与她玩掷钱之戏,到太皇太后崩后,这几枚铜钱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铜钱按在手指尖上,轻轻地弹了弹它,若不经意地道:“我好像从没见过太皇太后笑的样子,偏是在她临终之际,却笑了,好像很大的担子卸下来了似的。”
  “太皇太后是以公心处世的。”秦赐简短地说着,再看秦束,却只能看见她寂寞的侧脸。
  “她说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并不愿意变成她那样。哪怕是为了天下社稷,也不愿意……”
  秦赐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第51章 红尘应更深
  傍晚时分, 秦赐回到了自己府中。
  罗满持上前迎接他, 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将军了,不必总来这边盘桓。”
  另边厢李衡州也走了出来, 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说过了, 他不听。”
  李衡州原是跟随华俨残军去了黎元猛部, 秦赐与罗满持逃回上党后, 主仆三人得以重见,感慨之余, 这没大没小的气氛还是没变。李衡州一边接过了秦赐脱下的外袍,一边朝罗满持努努嘴, 罗满持却将眼神望向了别处。
  “怎么了?”秦赐察觉到什么。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 “有客人来了, 我想将她晾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 就先请进堂了。”
  秦赐望过去, 皑皑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着的那人也正回身来看他。
  她一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花,脸上一无妆容, 连那从不离身的金钏儿也不知哪里去了。这让秦赐一时间都没能认出她来。
  温家虽败, 公主毕竟还是萧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长公主萧鉴,萧雩受到的处分实在已算温和的了。
  李衡州盯着秦赐的反应, 秦赐只好淡淡笑了笑:“请进来是对的。”他走上前,对萧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贵干?”
  萧雩盯着他,苍白的脸上森森的眼, 好像能将秦赐看个对穿。半晌,她才低声道:“你对秦皇后,是真的?”
  秦赐没有料到她会抛来这样的问题,然而回答于他是简单的:“是。”
  萧雩好像无法理解般干笑了笑,“洛阳城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为你们两人不过是……但她为了你,竟敢弑杀皇太后!”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释,只往里走去,一边道:“殿下此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一句话吗?”
  萧雩回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道:“我母后,她纵有一千件、一万件不好,但有一点,她比你们都要强……她一辈子,只爱父皇一人!”
  秦赐顿了顿,转头,萧雩的目光凄凉如染着雪,一时间他像是很想分辨一番,一时间又只是沉默了。
  “是。”最终,他只是囫囵地承认。
  萧雩却并不愿意听见他这样的承认。因为她心中实际也很清楚,母后的一辈子过得绝不快活。就算她为父皇机关算尽,父皇也并不爱她。
  萧雩后退了两步,脸色惨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过去来过那么多次的将军府,此刻看来,却都是陌生的模样。廊檐下结着冰凌,晶莹剔透,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那光已不会再属于她了。
  当她盛年璀璨之时,所有人都围拢在她的身边,向她献着殷勤、求着恩典,她不曾有过分毫的体贴怜惜;如今她一无所有,才明白上天的予取予夺,都是有缘由的。
  然而秦赐却跟上两步,认真地看着她,好像确实很挂念她一般,诚恳地道:“末将希望殿下日后能找到自己的路。”
  萧雩初时并没有好好听这句话,她只是自暴自弃般望着他,“自己的路?你会陪着我走吗?”
  “不会。”秦赐说得很简单,“但末将希望您能找到陪您一起走下去的人。”
  萧雩无法理解地看着他,很久,突然一转身,便奔了出去。李衡州尚且来不及送客,她已经奔下了府门口的台阶,脚下却又一踉跄跌倒在了雪地里。
  哭声传来,像是大彻大悟之后却只看见一片空无,撕心裂肺的哭声。秦赐立在原地听了半晌,亦转身入内去了。
  李衡州连忙吩咐门房将大门关上,不出一会,那哭声便隔绝在了门外。
  ***
  这一日,榖水边的夏冰府邸里也迎来了一位稀客。
  夏冰近年来飞黄腾达,原该换一座更好的宅宇;别的不说,便他的妻子温玖,陪嫁也有一座铜驼大街上的新房。但他却不肯搬,说是院子里养了太多的花,习惯了榖水边的风水,不能挪动。温玖也只好由他,但房中诸般陈设全都换过了新的——温太后与温司马死后,温家人流放南裔,但圣朝开恩,已嫁之女毋论,是以温玖与她的陪嫁倒是保全了下来。
  温玖在外边沏好了茶,端着茶盘走到内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的话声止息,然后是夏冰开了门,温和地一笑,“有劳夫人了。”
  温玖经此巨变,实在还不太笑得出来,只在嘴角上浅浅弯了一弯。原先嫁给夏冰时的风光带给她的底气,好像又从她身上被剥夺净尽了,她又缩回了那个怯懦优柔的壳子里。她走进来,布置好茶盏,对着客人恭敬行礼:“广陵王殿下。”
  萧铨眯起眼睛看着她,干瘪的下巴上留了一撇小胡子,此刻他便用手轻轻地捋着,一边道:“孤与夏中书本是至交好友,夫人不必如此多礼。”
  温玖无力地笑了笑,便欠身告退。夏冰合上了门,再回来时,却见萧铨仍然望着温玖离去的方向。
  半晌,萧铨对夏冰一笑,“这便是温珩家的小娘子?还真是风韵楚楚,我见犹怜啊!”
  夏冰只配合地笑笑。
  萧铨又道:“你说当初秦二郎不肯要她,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今日?”
  夏冰道:“虽然温庶人擅权祸国,但拙荆总是无辜的。”
  “你还真是护短。”萧铨笑道,“依孤看,这滔滔浊世,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殿下妙语。”夏冰静了静,将话锋巧妙地一转,“譬如那小官家,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这种天真无邪,最是有害国政。国家多难,最需要一位德高才茂的长君,安定天下……”
  ***
  广陵王稍稍抬眼,“夏中书秉枢机之任,教导官家多年了,怎么如今却生出这样的想法?”
  夏冰叹口气,“教导不力,确实是在下的责任。但如今官家也已不再听劝了,北边军情如火,他却只顾游嬉宴乐,六宫不谐,臣下灰心……”
  广陵王嘿嘿笑了一声,“本王专心参禅,还不知道官家竟成这副德行了。”
  夏冰面容俊秀,笑容亦是可亲,话声谆谆,苦口婆心似的:“在下也知殿下一心向禅,但苍生正当倒悬之时,普度众生,不也是浮屠家的道理?”
  萧铨摆摆手,神色放得极冷淡:“这话倒也不必提了,孤毕竟是姓萧的。眼下最让孤悬心的,还是北边的战事。皇甫辽、黎元猛虽然都久经沙场,但萧霆却是初出茅庐,他以藩王之身从军,其他将领又难免受他掣肘……”
  “尚书省方收到消息,”夏冰的眉头凝住了,“道是铁勒正往东攻城略地,一路陷乐平、井陉,将雁门活生生逼成了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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