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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 (苏眠说)


  萧雩看她没有反应,又紧张殿内情形,焦急地换了说辞:“秦束,秦皇后,我求求您了,我母后纵然有一万件不好,她对官家是好的,她不曾想过害了国家啊!何况,何况她对秦赐也是好的——”
  “是吗?”秦束竟然回应了她,“华俨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还不清楚吧?”
  萧雩愣住了。
  是真正的愣住了,在这一刻,秦束才看出来,原来萧雩根本就不知道秦赐是如何被人坑害的。
  秦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若不是得了温太后的授意,华俨怎么会让秦赐出城诱敌,自己去捞那攻营拔寨的头功?若不是知道温太后会给自己撑腰,华俨怎么敢兵刃不接、就径自弃城南逃,将秦赐扔在城门与铁勒人死战?我为了保住秦赐,不惜将温司马调回洛阳,低头与温太后言和——而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秦束笑了。
  黑夜里,风雪中,她笑得畅快极了:
  “长公主,您明明喜欢秦赐,却要阻拦我为他报仇?”
  然而萧雩却在一瞬的震惊之后再度怒道:“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对我母后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对方却好像听不懂。眼前这位长公主的天真,令秦束觉得如同一种冒犯。她笑着,朝弘训宫卫尉挥挥手,对方便下令将萧雩强行架走了。萧雩的怒声远去之后,殿内的声响也不知何时止息了,王全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那一只金杯已空,以那干涸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映着月亮。
  秦束点了点头,王全便暂且退下了。
  每个人在这一场动荡之后,最终都要回到自己该回的位置上去的。
  但秦束却不知道该回哪里去了。
  她慢慢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微雪的台阶,很快就濡湿了她的衣摆,连带她的眼神里,好像也染了些微的润意,这让她整个人冷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抬头看那月亮,永远是那么孤清的、高高在上的月亮,好像无论俗世里发生了什么,它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阿援不敢劝阻,只是默默地守在一边。过了很久,她听见小娘子轻轻地开口:“阿援。过些日子,我会送你出宫去。”
  阿援吃了一惊,“什么?小娘子……”她哀声道,“不,我不出去。”
  “杀温太后,不过是第一步。”秦束慢慢地道,“我在这深宫里,往后,还会有十几年、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但是你……你不同。你是可以离开的。”
  “小娘子,”阿援膝行上前,捧住她的手,“您也可以离开啊!”
  秦束望向她。阿援立刻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痴人说梦,但小娘子却没有戳破她,只是温柔地笑着:“嗯,是啊。或许有一日,我也可以离开吧。”
  月华如练,风雪寥寥,一主一仆的影子拓在恢弘的白玉阶上,背后是巍峨的宫阙的重重黑影,与庄严沉默的万里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废温太后的诏书基本化用自《晋书·后妃传》有司议废杨太后(武悼杨皇后)的奏疏……


第47章 白日忽西幽
  翌日一早, 朔风呼啸, 大雪连绵。
  太极殿大朝,公卿百官毕至。长长的白玉石的甬道两旁生着火, 经过的官吏只觉脸颊燥热, 衣襟却淋淋漓漓着雪水。登上雕龙的百重台阶, 从唱礼的内侍官身旁鱼贯而入, 便会见到早已等待在御座上的官家。官家的一左一右分别坐着永华宫杨太后与显阳宫秦皇后,而在官家的身后, 竟尔抬出了弘训宫的梁太皇太后。
  大概因为到了冬天,太皇太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是被人用乘舆抬上大殿来的。但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鸠杖, 当朝堂上大臣们喧哗议论的时候, 她也许是不耐烦, 突然以鸠杖“咚咚”地敲了敲青石砖的地面。
  殿上登时一肃。
  朝议开始, 秦止泽当先走出,参永宁宫温太后戕害先帝郑太妃,非圣诬法,奏表上赫然联结了台省府寺数百官员的署名。
  萧霂皱了眉, 还未想明白时, 后边的太皇太后却颤巍巍地开口了:“温庶人的事情,可以不必论了。”
  温庶人——
  此称呼一出, 众皆哗然。萧霂震惊地回头,却只看见垂落的帘帷,他又是愤怒又是慌张:“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太皇太后半卧在软榻上, 一边由侍女扶着喝了一口水,苍老的声音透过帘帷慢慢地递出来:“陛下,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正坐在你身边呢。”
  杨太后万没有料到太皇太后此时会点到自己,萧霂那复杂的眼神扫向她时,她只觉心头一阵发凉。
  太皇太后复道:“秦司徒所议,老身也多有考虑。王全,念旨。”
  王全欠了欠身,抖出诏旨,萧霂又道:“这是什么旨,朕却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杨太后看去,眼神里全是陌生的警惕。杨太后死咬着唇,抬眼去看萧霂侧旁的秦束,后者却只是端庄地微笑着。
  王全清了清嗓子,道:“宣,太保、宁国公温育良听旨。”
  温育良昨夜布置在永宁宫的兵马没有一个回到他身边,今早又没有见到温晓容上朝。他从队列中踟蹰走出,跪地伏首,手心里已全是冷汗,“老臣在。”
  “太保、宁国公温育良,不能以身率下,躬自谦让,乃与永宁宫温庶人,贻误军机,通敌叛国,凶暴构逆,引兵宫省。皇天无亲,舅氏失德,人神殛之。温庶人已于昨日伏法阙下,今收温育良玺绶,免官爵为庶人,着待罪诏狱听审。”
  萧霂好不容易听完了,听懂了,便一下子站了起来——杨太后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襟,低声急道:“陛下,陛下慎言!”
  萧霂大怒地甩下杨太后的手:“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么?!”又扬声,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用那稚嫩的声音大喊着:“母后,朕的母后呢!诸公,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温育良突然直起身来,大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左右,全是奸佞小人!她们已经害死了陛下的嫡母,还要来害陛下,她们居心叵测啊!”
  秦束突然冷冷地出了声:“带下去!”
  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士上前押住温育良,拉扯之间,温育良的冠帽松了,身子伏地,那老辣的眼光却直直地射向秦束,“秦皇后,你说我通敌叛国?陛下明鉴,太皇太后明鉴,老臣三朝为国,绝无此心!若要说真正通敌叛国、丢了晋阳的人——那个胡儿秦赐,不是已投降了铁勒人?为什么晋阳侯死了,华俨逃了,但那秦赐,却偏偏被鲜于岐留住?!他本是异种,扶风秦氏,乃与异种为盟,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一瞬之间,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但萧霂却终于在一瞬之后哭了出来,泪水流了满脸,杨太后想去抱他,却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
  秦止泽也没有料到温育良会提起此事,只觉秦赐好像已成了自家身上抹不去的污点一般,他抬头望向秦束,希望秦束能说几句转圜的话。
  但秦束没有说。
  她没有说,秦赐死战到底,被俘非出自愿,也没有说,秦赐是受了华俨陷害才至于此,更没有说,我家与秦赐本无关联。
  她好像是一时之间怔住了。
  这些指控是真的可以伤人的——因为秦赐毕竟不在此处,而官家又已对她充满怀疑,所以无论她如何辩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怎样才能最佳地应对。
  也许,只有最后一种法子——只有坚称自家与秦赐本无关联,才能将秦家真正地、干干净净地从这污水中撇出去。
  可是,仿佛是秦赐那封信上的字迹又带着血浮浮沉沉在她眼前了,血色的雾气里,他在同她温柔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清晰的话。她看见了丹墀下父亲的眼神,父亲显然在等待着她的声明。她动了动唇,脑是清醒的,心却还耽留在彼处,以至于发不出声音……
  萧霂果然看向了她,声音犹带着哭腔,语气却是极冷:“皇后,温太保此言当真?通敌叛国,你们秦家也有一份?”
  秦束终于干哑地开了口:“不,秦赐绝不是……”
  “绝不是什么?”温育良高声。他显然看出了秦束的绝境,眼神中甚至有了孤注一掷的得意。
  “他绝不是那种人!”秦束咬牙。
  “凭什么?”萧霂望着她。
  凭什么?
  就凭他爱我,我知道。
  可是秦束终于无法再说下去了。萧霂望着她的眼神瞬息万变,泪水的掩蔽下全是一览无余的怨毒。她无法想象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逼人于死地的眼神。
  不过是一年多,就连这个孩子都变了,可是她,她却永远是在这个囚笼之中,挣扎而不得出。
  忽然有风拂来,是大殿的门开了。
  内侍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分外地高亢,甚至有几分滑稽:“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五州军事、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
  秦束的手痉挛地抓紧了红木漆案上髹金的角。那雕刻是一只猛兽的头颅,张着血盆大口,她用手指死死掰住了它的牙齿,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真实的痛楚,就不致被它吞噬。在清晨的梨花白的微光里,在迷蒙寒冷、无边无际的雾气中,在千万重隐没的宫阙楼台的背影底下,秦赐一身戎装,佩剑带履上殿,她能清晰地听见他那沉着的脚步声踩在砖石面上,冷酷而干练,仿佛踩碎了一冬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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