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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 (苏眠说)


  原来只要和他在一起,连疼痛都是快乐的。
  黑暗中,野地里,逼仄的马车上,幽暗的灯火下,涔涔的汗水、紧贴的身体、热烈到羞耻的吻和困兽般的动作——
  她在寂静的夜中不出声地数着两个人合在一处的心跳,那么焦急,焦急得令人发笑。
  她也许是犯了一件错误罢。
  可是这低贱的禁忌的错误,却是这样地快乐,仿佛她终于冲破了什么,有一种自由的错觉。
  仿佛在危险的大海上,被涌动的浪潮抛向天际又重重地落回来,天空旋转成了一面虚幻的镜子,使另一个冷漠的自己渐渐地现了原形,既丑陋又尖刻,下望着在快乐之中忘形的她,端等着她何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虚无。
  可是虚无的东西,总能带给人快乐啊。权力如是,情-欲亦如是。
  秦赐伏在她胸口,她的心跳便仿佛被他的声音所濡湿:“小娘子……”
  她笑着道:“你会不会说些别的?”
  他道:“您想听什么?”
  “我想听好听的。”
  他好像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连带她胸口都发痒,“我早已说过了,小娘子。”他顿了顿,抬起上半身,朝她扬眉,“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
  秦束是被一根狗尾巴草的细细绒毛逗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便见秦赐口中叼着那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她的眼前,晃得她眼晕。
  “什么时辰了?”她忽然慌张坐起,却又感到一阵不适而差点跌了回去。
  秦赐伸臂将她抱稳了,凝着她道:“刚过夜半。”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车中的灯火仍幽微地亮着,映出他灰色瞳孔中的自己。她低头,见自己衣裳都已穿得整齐,身上亦清清爽爽,她的脸上烧了起来,心却冷了下去。
  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火,青绿色的春天的生命已烧尽了,剩下的只是飞灰。
  她曾接受过的所有的教养、读过的所有的书,她曾为自己铺垫下的所有的人生,在昨夜的欢愉之中,也都已灰飞烟灭了。
  秦赐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表情,神色里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可是他越认真,她就越将自己藏得更紧了些,别过了脸,不让他瞧见。
  “小娘子。”秦赐出了声,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不肯撒手似的。
  秦束却感到他赤-裸的上身带给自己无形的压力,不由得抬手放在额头上,似想遮挡灯光,涩涩地回答:“嗯。”
  “小娘子。”秦赐却在她身上蹭了蹭,声音低低的,“昨夜……”
  “别说了。”秦束羞臊不堪,捂住了脸。
  秦赐却道:“您明明很欢喜。”
  秦束不想回答,却有轻柔的吻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在耐心地催促她。她不得不将手移开,却立刻被吻上了唇。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灰色的天空里点了灯火,缥缈的温暖连成了片,“小娘子,可是我很欢喜。”
  她疲倦地道:“这……这分明是……很荒唐的事情。”
  他无感情地笑了笑,“比逼迫您嫁给六岁的小儿还要荒唐么?”
  秦束怔住了。
  他的眼中有无止境的星空,和一个沉默而心怀恐惧的她。
  她喃喃:“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说。”
  秦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似嫌不够,不断地啄吻她的额头,“其实您入宫之后,我一直……不安。”
  “不安?”
  秦赐想了想,又轻轻笑了,“不过方才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秦赐抿唇,像是不知怎么回答,却又像是不愿意回答,只在嘴角上勾着一个浅浅的笑。秦束感受到了他的雀跃心情,自己好像也被他抱着浮上了云端一般,轻飘飘、没有着落地荡啊荡的。看见他的耳朵根上微微泛着红,她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他却蓦然一惊,连身子都抖了一抖,秦束却更好奇了,连带方才的迷茫都被忘在脑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在害怕么?”
  “怕?”秦赐低声,“自然害怕。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您有一日会抛下我的。”
  秦束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竟忽然安心了。原来自己的安心是要建立在他的不安之上吗?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与自己有一样的恐惧和一样的向往,她似乎就能坦荡荡地回去原先那个险恶的世界。
  明明不愿意与他分享未来,却还是要拖着他、搜刮他的真诚,这样的自己,真是既自私,又狡狯啊。
  “赐。”秦束的声音仿佛夜中的丝缎,手一拂,便柔软地颤动出波纹,“你知道冯子燕么?”
  秦赐摇了摇头。
  秦束笑道:“冯家是五品门第,冯子燕是家中幺子,原在扶风县做了个小小的曹吏。他生得很漂亮,又善钻营会讨巧,就被我阿母看中了,一直藏在房内,后来阿父升迁,阿母还将他带到了洛阳来。”
  秦赐听懂了。
  他微微抬起半-裸的上身,直视着她。
  秦束伸手轻轻为他梳理着长发,一边出神地道:“这件事,阿母并不避忌,便洛阳城中,很多人大约都已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了,连阿父也很清楚。但阿父表面上,却好像不在意——当然,阿父在他司徒府中,也有三四个侍妾,也许他同阿母早已说明白了,两不相干……
  “我曾经很瞧不起阿母那样做派。”秦束道,“我想世上夫妻,总不能都是如此,像我大兄大嫂,就是琴瑟和谐,令人艳羡。可是昨日我才知道,是我错了……不仅大兄大嫂,而且,便连我自己……”
  她的手忽然被握紧了。秦赐盯着她,一双灰眸微微眯起,好像要将她钉在原地不容逃遁,“小娘子。”
  她怔怔地看他。
  “请您再等一等。”他隐忍地道,“我们不会永远如此……”
  秦束轻轻地笑了,很纵容地回答道:“好啊。我会等着。”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耳根却更红了。
  秦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过夜后生出的胡茬让她的指尖敏感地发痒。继而是脖颈,是锁骨,是胸膛——她曾经暗中偷看过的,现在她光明正大地将手指抚摩过去,便见他似惊讶似忍耐地连肌肉都皱起。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声清澈,仿佛没有任何的机关算计,而只是温柔地回应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贪恋她主动赐予的触感,只能强忍着任她作恶。她又抬起身来,往他的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瞬间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她笑得更欢了。
  他看她半天,没有法子,便蛮横地将她抱紧。像是春夜仍令她感到寒冷,她在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身子,满足地蹭了蹭。
  像是舍不得将她放开,秦赐抱着她,想说很多话,却因为笨嘴拙舌,半天也成不了几句,秦束便只是依依地笑着。然而就在这絮絮的寂静之中,两人却猛然听见——
  钟声。
  秦束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秦赐轻轻搂住她的肩,“怎么回事?”
  秦束披着衣衫坐起,默默地数着。那钟声浑厚低沉,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余音不绝,前后一共九响——
  秦束的脸色愈来愈白,声音也变了:“这是……这是吉祥寺……是官家,驾崩了!”
  ***
  秦束知道,她终究是必须回去那个世界的。
  因为父母是为了她而弑君,因为嫂嫂是为了她而被害,因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可是,可是这一夜,未免也过得太快了……
  “小娘子!”秦赐抱紧了她,却发觉她身躯冰凉。
  她无感情地掠了他一眼,手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仿佛抓住海上唯一的浮木。“送我回宫吧……赐。”
  秦赐凝视她半晌,终于回到了车舆前方去。
  车帘拉下,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映在上面,寥寥落落的。之后便听“啪”地一声鞭响,马儿拉着车舆,摇摇晃晃地起行。
  到东宫的侧门边,数十丈远处的阴影里,马车停了下来。秦赐掀开车帘,将秦束扶出。
  秦束对他嫣然一笑。欲往前走时,秦赐却不放手。
  她回过头。
  “您后悔吗,小娘子?”秦赐的眼神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野犬,“因为……因为我们做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秦束轻轻地、但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手。
  “我不后悔。”她低声。
  ***
  秦束走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向她行礼,她点点头,却见阿援从一旁抢奔了上来:“小娘子!宫里出事了,婢子一直在此处等着您……”
  “出什么事了?”秦束揽紧衣襟,镇静地问。
  阿援压低了声音:“官家上半夜驾崩了!身边是君侯和小杨贵人……听说后来,长公主和温皇后也哭着抢进嘉福殿了,之后嘉福殿便不许任何人进出。大约到清晨,便会召太子过去听遗命——您还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太子呢?”秦束却问。
  阿援为难地道:“婢子不知,但听见太子寝殿有些动静,可能是被钟声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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