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旁人强撑着的惨白面目,他只静静看着,像是观摩,却因着嘴角的一丝笑意带了几分古怪诡异。
“这是什么?”许楚剖开尸身右支气管后弯腰仔细打量片刻,就在又有几个官差因胃中翻滚而干呕出声的时候,她也用镊子小心翼翼的从其气管壁上夹出一团有些沤烂的东西。
因为她之前只查了脏腑,想从尸身胃中寻到些线索,所以确定了脏腑没有损伤,且胃中难以细查后,她就缝合起来。如今打开气管,却没想到当真是有了收获。
“大娘,劳烦寻一块白色方巾铺展到一旁。”许楚谨慎的捏着镊子。
楚大娘闻言,赶忙自工具箱取了叠好的小块白布铺展。也就是此时,她才发现许楚这工具箱,跟她见过的大多仵作手中所用的多有不同。
三层的抽屉,除去工具之外,还有一叠白布跟油纸的折叠方盒。她打眼看去,那并不起眼的方盒,可不就是许楚用来装盛胃液跟腹中粘液所用的容器?
此时,她哪里还想的起刚到时候,对许楚的怀疑跟轻蔑?就好似下意识的,不用萧清朗示意,她都摄于这小小女子的专注跟看向尸体时候的热切。
许楚将那团不明物体放在干净的白布之上,小心的顺着它本身的脉络恢复其原本形态。片刻之后,那东西隐隐约约有了个雏形,然而到底是何物她却无法看出。
腐烂的令人作呕的秽物之前,只有许楚肯贴近查看,奈何那东西被腐蚀过,形状也有些不太清晰了。不过她用素布手套略微擦拭之后,那被铺展的物件,竟然缓缓展开成了一条直线。而那素布手套上,也留下几根并不明显的线状物。
她看向萧清朗跟张有为,疑惑道:“好像是什么细线之类的东西?公子,大人可曾见过?”
“是银丝跟丝线。”一直蹙眉不言的萧清朗突然开口,而后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袖口,示意她看过来,“是衣袖上的银丝暗纹,或许是某个花样,又或者只是吞咽时候将银丝团在了一起。”
这话一出,许楚跟张有为神情大悟。只是若真是银丝,那又怎会进入死者口中继而划入气管内?
“一般而言,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拼死咬了凶手的手臂,无意中将其袖子上的丝线跟银饰暗纹咬下,而后死亡。又或者是在绣坊之类的地方,被人取了性命。”许楚心思微动,死者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但是却有营养不良的症状,可见她当时的身体情况应该并不算好。而在绣坊之类地反的话,想要砍下头颅,而后掩人耳目将尸体转移到刘甄氏马车上,怕也并不容易。“土匪打劫,会穿的如此隆重?”
萧清朗对她的推测并未质疑,点头道:“卷宗中马夫所言,三个土匪大汉拦路,身着粗布衣衫,言语恶声恶气,煞是骇人。在他昏死之前,从未见到有人穿着锦绣衣裳出现。若是有,怕也只是马车内的刘甄氏刘夫人有可能。”
他心中渐渐对案情有了新的推测,斜眼看向张有为,缓声道:“大人,我想本县能以银丝跟丝线做衣袖暗纹或者装饰之人,应该不在多数。另外,大人可暗中排查本县绣功极好的绣娘,查查那衣服的来历,我想若是用过银丝之物做衣裳,那绣娘该不会轻易忘记的。”
其实莫说是在小小的郁南县,就是在州城中,能用银丝金线陪着冬暖夏凉的蚕丝做衣衫的人家,都是不多的。多数而言,都会是功勋官宦人家所有,也有少数富商往来营生时候得了先机拿到一些。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寻常百姓家是绝没可能穿的起。
正因为他心中清楚这些,所以才有如此一说。
“现在除了凶手之外,还有一人需要尽快寻到踪迹。”萧清朗见许楚开始缝合尸体了,沉思片刻凝重的看着张有为道,“如果死者不是刘甄氏,那真正的刘甄氏身在何处?还有她身边那个被掳走的婢女,又身子何处!”
“或许,死的就是她身边的婢女呢?”许楚若有所思的猜测道。
“不可能,她身边当日跟着的婢女杏儿,身上并无胎记,而且身高也对不上。”张有为摇摇头,当时他也有过这般怀疑,然而细查之下却发现并非如此。
反正无论如何,今日的验尸算是又得了新线索。
许楚将尸体处理好,将手套跟口罩取下另存在一格,而后说道:“现在可知,死者并非刘甄氏而是另有其人,且尸身能被神不知鬼不觉的移入刘甄氏马车中。再者,砍下死者头颅的是柴刀,且应该是素日常用的,其上有茅草根跟柴屑可知。另外,死者生前咬过真凶胳膊,要么凶手胳膊受伤,最次也是一件稍微奢华的衣服被扯破袖口缺失了银丝暗纹的装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双手交握(一)
“大人,不知刘甄氏当日乘坐的马车可还在衙门?”
“事发后刘家派人索要,本官查过没有异常,所以就许了他们带走。”张有为皱眉,“不过本官曾知会过刘文贵,在结案之前不可私下处置那马车,也不能外出所用。”
萧清朗跟许楚挑眉,若是这样,那刘文贵何必急急忽忽的将马车取走?既不能用,又不能自己处理,难道只是取回府上当摆设?
此时,二人虽然未曾言语,但是心里都有了思量。
“既然如此,那不知大人可否给我们个方便,让我们去刘家拜访一番?”此话是萧清朗所说,他无意将事情闹大,所以暂时还是想要暗查。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正巧本官也想要再探一探刘家的底细。这样吧,不若就今日午饭之后前去?”张有为其实是一刻都不愿意等的,不过他却也知道,查案之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今人家楚姑娘替自己验尸得了许多线索,已经是超出他期望许多的了,总不能再催着带病的她继续奔波。
至于到时候如何解释萧清朗清贵卓然的气质,还有许楚不同于乡下人女子的落落大方,他自然也有话说。无非是他在科考时遇到的同窗公子及其夫人,如今帮他查案罢了。
这么说起来,张有为看似迂腐耿直,实际上心思也并不少。最起码,在听过许楚验尸结论之后,不过几息他就断定刘家定然有异。
此时无论是萧清朗,还是许楚,对张有为这个名声在外的迂腐古板之人,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允许女子验尸,到特许剖尸检验,再到启用非衙门公人的他们查案,怎么瞧都不像是憨厚老实的卫道士。
他们想的其实也没有差错,早些时候,张有为的确是读书读死了。也曾日日将夫子曰君臣义挂在嘴边,只是在郁南县这个小县城待久了,常年所断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渐渐的就将他心中的古板给消磨尽了。
可以说,要真天天守着书本治理县城,乃至穷山恶水之处的刁民,怕是他也坚持不了这么十几年。
萧清朗跟许楚得了张有为的话,就微微颔首,而后取了工具箱转身离开停尸房。至于身后地上的污秽,还有停尸房外门框上趴着还不断干呕甚至连苦胆都要吐出来的人,他们俩却是没太多精力安抚的。
不过头昏脑胀的许楚,临离开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几个官差安慰道:“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见多了就习惯了。就像我,刚验过尸,也能欢欢喜喜的喝一碗香喷喷的酸辣牛杂汤......”
身后紧跟着出来的楚大娘跟魏广闻言,脸色俱是一变,喉咙也忍不住上下翻滚了几下。而萧清朗颇为好笑的斜了她一眼,笑道:“早饭你不过简单喝了些汤汁,怕这会儿也饿了。不如趁着还有些空闲,去外面吃个烧饼喝碗牛杂?”
“昨晚下人送热水时候,我恰好打听过,郁南县有一家百年字号的牛杂店。据下人说,那牛杂是以汤汁浓郁、味道丰富、齿颊留香著称,若是去的晚了,只怕连味道都闻不着。”
原本许楚是因着风寒没有任何胃口,可瞧着萧清朗一本正经却,满脸认真的描述着那般诱人的牛杂,倒是真把她的馋虫勾起来了。她吞了一口吐沫,扭头看向楚大娘邀请道:“大娘可要一同前去?这般美味,若是错过还怪可惜的。”
她这一问不要紧,楚大娘的嘴角直接抽动了几下。也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该说她什么,刚刚解剖过如此溃烂粘嗒嗒的尸体,转眼就真能面不改色的喝下满碗内脏的汤汁?
反正谁愿意去谁去,她是绝对不去的。
别说是楚大娘,就在她兴致勃勃的回应萧清朗时候,又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干呕声来。这二位,大抵是大人寻来折腾他们的吧。一时之间,不少人都有些后悔前些日子消极怠工了。
对于别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跟想法,许楚没再多关注。在她看来,就算是术业有专攻,可无论是县令也好官差也罢,都是关系着百姓安危切身利益之人。且不说解剖验尸之事,就是遇上腐尸或是被损坏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都应该认真对待,万不能因着嫌晦气而躲躲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