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席老夫人拿到了休书,往桌上一拍,直接道,“这休书,你也不必给别人,若有本事,现在就写一封给我,再想着去削我儿子的族谱!”
席明德气得肝疼,他张口就想应了席老夫人的话,可又知道他是绝对不能直接递休书给这位发妻的。
光和犯了错的嫡子划清界限就已经是必须天时人和地利的了,更何况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宠妾灭妻”这条底线?
席明德前脚给席老夫人扔了休书,后脚自己八成也得进大牢里去。
“我意已决,妇道人家不必多说!”席明德恨恨将目光从那休书上移开,“我已向圣上递了奏本,不日便能从通政使司递到圣上面前,那时候便是将孽子除名之日!”
席老夫人也气得双手打颤,“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那是你的嫡长子,你居然如此无情!”
觉得被女人打了面子的席明德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出口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祖父是担心父亲的冤屈洗不干净吧。”席向晚是在这时候轻声漫语开口的。她抽出今早刚收到的信展开,不紧不慢道,“祖父大约是今个休沐起得太晚,连事情有了转机也没看见,只忙着救咱们席府这个大家,忘了父亲也是席府的一员了呢。席远管家,劳驾?”
席远低着头上前,接过席向晚手中的信,没敢多瞥一眼,便送去了席明德面前。
“这是大舅舅令人送给圣上的陈情密函,等送到圣上手中,调查一番自然水落石出,若在座哪位不信,随便去城里问问,不会有不知道这事的人。”席向晚像是担心大房以外其他人不知道似的,仔仔细细地给他们解释道。
席明德快速扫了两眼,便心惊肉跳,怒斥,“你这是从何得来?胡言乱语,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满大街都是,祖父便是多操心父亲哪怕那么一点,也早就该知道了。”席向晚不软不硬地说道,“如今大半个汴京城都知道二位舅舅是无辜的,父亲重获清白的那一日还会远吗?”
席明德低头又看了眼那显然是粗制滥造临时赶制出来的信,想着自己已经递去通政使司的奏本,又想想自己从几名高官要员口中得到的证实,最后再回忆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出的狠话,还是忍不了自己打自己的脸,手上用劲三两下就将信给撕了,“这等空口无凭的证据也敢满大街乱放,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就不怕杀头吗!”
“祖父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吗?”席向晚轻飘飘地问。
她最知道席明德的性格,大约是人老力衰,他比年轻时更容不得别人忤逆自己,方才在儿孙面前说出口的话,让他再这么当场吞进去,会让席明德比死还难受。
他是决计不可能服软的。
而席向晚……正等着席明德的死鸭子嘴硬呢。
“算数!”果然,席明德被席向晚那和席老夫人几乎同出一辙的冷淡眼神激怒,重重拍着桌子怒吼道,“你们今日就收拾东西给我滚出去,不用等族老来、正式削名的那一天了,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谢祖父仁慈。”席向晚弯腰恭恭敬敬道谢,嘴角笑意却带着讥诮,“母亲,咱们这便回去吧。”
王氏原气得想要再争辩两句,可见到席向晚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少见没有礼数地连礼都没向席明德行。
“拜谢祖母,祖母一切都不必担心。”席向晚最后盈盈朝席老夫人一礼,也跟在王氏身后走了。
等席向晚和大房的下人们也都跟着离开后,唐新月才上前轻抚着席明德的背安抚起他来。
其余三房的人也在沉默中起身纷纷离开,大起大落一场空欢喜自是令人不悦,不过紧跟着,大伙的心思就都活跃了起来,席府各房的下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悄悄离开了席府往外去办事打探消息了。
王氏虽然离开厅堂时极有气势,出了门过了拐角却气得直抹眼泪,“这都是什么人!”
“母亲别气。”席向晚心平气和劝道,“今日女儿也是顺势而为,祖父下了个再荒谬也没有的决定,等过几日,有的是他追悔莫及的时候。”
“分家归分家,可这被逐出家门的事情——”王氏低声道,“我也就罢了,你们兄妹四个以后出了门可怎么见人,可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吗?”
“不会的。”席向晚笑道,“母亲回院子里只管收拾细软,咱们出去住几天,也许用不着跨出这个门,事情就有能转机了呢?”
宁端的动作,想来不会那么慢。
将王氏劝回青澜院之后,席向晚一边派了几个下人分别去通知两位哥哥,自己则是去了席老夫人的院子里,将信的事情给老人家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只模棱两可道,“信如今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能传到圣上耳中,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
“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席老夫人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佛珠,“倒是真的胆子大。”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终于由席老夫人这话想到了可能的一个人选,那人还真不怎么在意得罪皇帝,毕竟岭南……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席老夫人听完前因后果,终于放下心头大石,轻斥道,“看你那么硬气,我就知道你这鬼丫头心里又主意,可还是将祖母我吓得不轻!”
“所以,孙女这不是急忙赶来和您解释了吗?”席向晚甜甜笑道,“今日不管是谁拦着,我都是一定会激祖父说出那些绝情之话来的。等父亲安全回来,祖父还得捏着鼻子亲自来请我们回席府,岂不是更解气?”
“你怎的知道这么清楚?”席老夫人放心后,喝了口茶便想到了更多细节,她打量一眼席向晚,眼里带笑,“只因为那封信,你就急吼吼相信事情有转机?不那么容易吧?”
席向晚失笑,“自然……还有别人给我通风报信了。”
宁端平日并不上早朝,自有陈都御史代劳,可今日情况特殊,他前脚刚和皇帝说完寻那信发生的事情,后脚几乎就是早朝开始的时间了。
皇帝却并不急于起身,而是思索了片刻,道,“信的后一半在此,前一半被樊家的人夺走后,便不见踪影?”
“是。”宁端低头道,“臣派人一路循着痕迹过去,那信在路上几度被不同人接手,最终确实是进了汴京城,这般隐藏踪迹的手段,只有樊家的死士才有。”
“你可知道……”皇帝看着指间皱巴巴的信纸,缓声道,“昨日半夜里,那前半封信已经被人贴得满城都是了?”
“臣知道,已派人清理收缴大部分,只是……恐怕消息已经封锁不住了。”
“送信的人没看过信的内容,你赶到的时候樊家已带着信远遁。”皇帝轻轻地笑了一声,“除了亲自执笔的王长期和樊家之人,没人见过信的前半截?”
“绝无。”宁端斩钉截铁。
皇帝若有所思道,“樊家的胆子,这般大么?明知道朕第一个便会怀疑他们,却这样大大方方地任朕怀疑?”
皇帝的自问自答,宁端自然不需要回复。他耐心极好地站着,等待皇帝的思考完成,而他,只需要一个命令。
一个……他早就知道会是什么的命令。
“但你捉住的那半人在路上就全部服毒自杀,死无对证,朕也不能直接拿岭南开刀。”皇帝又笑了笑,好似没有动怒似的,“宁端,你说,王家还该不该办?”
宁端心里想的,嘴上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他敢在这时候替王家说一句话,就等于是在已经落进水中的王家头上扔石头。
“圣上想办,自然能办。”于是宁端毫不犹豫道,“君要臣死,再开国重臣,王家也得谢恩领死。”
皇帝抬眼看着他,“可百官百姓心中,自然会觉得这是场冤案,觉得朕不是位明君。”
“先放再杀便是。”宁端说着血腥气极重的话,脸上却没有表情,“在外行军打仗的将领本就日日活在危险之中,战死沙场、重伤不治,也都是会有的事。”
皇帝又沉吟了半晌,才摆摆手失笑道,“你又这么想了。老这么打打杀杀的,皇姐又要担心你能不能找到姑娘家成亲了。先前要朕赐婚的那个姑娘,是不是正好和王家有些关系的?”
“汴京城中第一美人,臣略有耳闻。”宁端无动于衷。
“王家既是被冤枉的,她想必也提心吊胆了不少日子。”皇帝幽幽一叹后,也没说究竟怎么办,只是将信纸交给身旁大太监后站了起来,道,“随朕去早朝吧。”
宁端沉声应了是,便让到了一边。
皇帝早年励精图治,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日日地用药汤养着也不见好转,看起来反倒比早些年温和得多。
但宁端知道那只是错觉。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突然出现,王家和席存林,乃至于其他许许多多或许是无辜、或许并不无辜的脑袋就都要咔嚓一声落地了。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巩固皇室的权力、给下一任皇帝铺平道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