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赵瑨回京,入宫觐见,呈上密折。具数辽东都司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官员,沆瀣一气,侵吞官粮、盗卖边方,私自奴役军士种田三千余顷,夺民水利,所收粮食,私自召集商贾换成盐引,民怨沸腾。
赵瑨走出宫门时,狂风乍起,乌沉沉的暗云压在头顶,隆隆雷声轰响,电蟒在云间穿梭。
风雨欲来。
赵瑨策马直奔靖安伯府而去。
“姑娘,姑爷来了。”
谢兰绮看着浑身透湿,衣裳紧贴着肌肤,下巴颏还在往下滴水,十分狼狈,却对着她粲然而笑的高大男人,忽然头疼欲裂。
第二十章
赵瑨一身湿淋淋,谢兰绮不能不管,让人传热水,备干净衣裳:“蝶梦,引世子去浴房。”
“世子爷,请随奴婢来。”
赵瑨不动,染着水汽的黑眸一瞬不瞬的望着谢兰绮。
对峙了片刻,赵瑨连打了两声喷嚏。
谢兰绮见他头发滴着水,眼下挂着黑眼圈,鼻尖泛红,一副疲惫的模样,莫名的升起一丝愧疚:“我带你去吧。”
谢兰绮的住处,里外间全是打通了的,用落地罩、隔断做了隔挡,有了那么点愧疚,她就没带浑身透湿的赵瑨出去吹风,而是直接从客厅进了卧室,从卧室的小门里进了浴房。
这是赵瑨第一次踏足谢兰绮的闺房,勉力压下雀跃与激动,他看得仔细。卧室不大,小小一张架子床,窗下摆着藤编的圈椅,窗子半开着,外面挂着竹帘遮蔽了雨,潮湿的风吹进来,悬挂着的花篮与淡绿色的帐幔一起舞动,简单清新又有着让人说不出的放松舒适。
与卧室相比,浴房大了进一倍,用一架屏风分割了内外,里面是盥洗、沐浴的地方,外面放了一张宽大的竹榻,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这些衣裳是父亲新做的,没有上过身。”谢兰绮解释了一句,“热水已备齐了,世子进去吧。”
“丫鬟在外面候着,若有吩咐,世子喊一声就行。”谢兰绮笑了下,就要离开。
赵瑨手掌抬了抬,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说出口,抿了薄唇望着她离开。
浴桶是长圆形的,很大,赵瑨试着躺了一下,小腿得翘在外面。热水一烘,鼻间有淡淡的馨香,赵瑨心里一动,这个长度,以谢兰绮的身高,完全可以舒服的躺着,这应是她常用的。念头一起,他身上一阵阵燥热,捶了下脑门,迅速撩水洗个干净。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支了窗,风吹进来,赵瑨没有急着出去,坐在竹榻上等着面上潮红褪去。
目光随意逡巡,赵瑨忽的起身,三两步来到浴桶旁,刚刚他动作急,没注意到这浴桶上有两个塞子,一旁还放着个半人高的圆桶。他拔了上面的塞子,果见圆桶里的热水流进浴桶。而拔了下面的塞子,浴桶里的水逐渐减少,不见地面淌水,应是底下按了管道,沿着管道流去了外面。
赵瑨又打量了一遍浴房,这里一应用具,并不奢华,大都是柳木、竹木做的,可亲自体会一遭,他却觉得这里的方便舒适不是安远侯府能比的。
坐回竹榻,赵瑨眼眸微阖,右手食指一下下敲打着膝盖,这是他陷入思虑时的动作。卧室、浴房这种私密之地,更能反应主人的性情,他恍然意识到,谢兰绮最看重的不是富丽堂皇也不是清雅出尘,而是舒适。
上一世,他们于落魄中成亲,困苦中相濡以沫,衣食住行只为果腹蔽暖,何谈舒适,他从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谢兰绮,也不知她真正的喜好。
赵瑨再坐不住,眼中涌上痛色,上一世,陪他吃苦,屈膝结交小心奉承辽王府内眷,磋磨了多少性子,谢兰绮才能做到那般地步。
而他竟不知她真正的性情,这辈子,又让她受了委屈。
赵瑨大步走了出去。
谢兰绮见他神色沉沉,示意蝶梦等人出去,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等待着。在安远侯府面对骆氏的刁难,她不仅没有逆来顺受,甚至推波助澜,借此回了靖安伯府。若是赵瑨不满,肯定要发难。
耳边听得一声叹息,立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忽的一矮,谢兰绮只觉脚踝上一紧,右腿已横在了赵瑨膝头。
“你做什么?”谢兰绮惊得瞪大眼,碧玉珠串成的耳坠划过一道弧线,发出撞击的脆响。
赵瑨一腿后屈,半蹲在地上,一手按着膝盖不让她挣扎,一手褪下她右脚上的软鞋。
“鞋袜湿了。”嗓音低沉,赵瑨手上动作很快,眨眼间已将半湿的鞋袜脱下,摸了下裙角裤脚,潮乎乎的,撩了裙子,将玉色绸裤卷到了膝盖。
“你住手。”谢兰绮蜷了蜷脚趾,觉得他这没头没脑的动作太奇怪了。
“疼吗?”赵瑨轻轻触了触谢兰绮的膝盖,轻声问。
“不疼,松手。”谢兰绮恼怒道。
赵瑨似乎松了口气,皱眉看她:“腿脚要护好,不要伤着、潮着、冻着。”
他神色认真,眼神里带着心疼,以及一丝薄薄的责备:“伤到了,以后要受苦的。”
本有些旖旎的动作,因了赵瑨的这一番话语神色,显得无比的正常坦荡。
赵瑨将她两只脚擦干,起了身,扬声命人进来,厉声责问:“怎么侍候夫人的?”
蝶梦等人唬得白了脸不敢出声。
“我自己观雨的时候,没注意趟了水,与她们何干?”谢兰绮拧眉道。
谢兰绮是个护短的人,赵瑨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好,不怪她们。”
这人怎么这般古怪?谢兰绮警惕中带了些疑惑。
恰此时,靖安伯命人来传话:“请姑爷、姑娘到正院说话。”
两人整理妥帖,披了油绸雨衣,撑了伞,去了正院。
“父亲、母亲。”赵瑨礼数极为周到。
“坐吧。”靖安伯笑着回应。
谢兰绮也行了礼,与赵瑨一道坐在下首。
梁氏看了看谢兰绮,目光中透着担忧,上个月谢兰绮的陪嫁仆妇跑回来报信,说二姑娘被磋磨病了,她一急,怒闯安远侯府,把人接回了家。
过了这么些日子,梁氏回过些味儿来,绮丫头虽然看着憔悴,内里并无大碍。骆氏那些手段,膈应人不假,算不得厉害,绮丫头却闹得两家不可开交。细细一想,绮丫头肯定在里面做了什么。
而这一接就一个多月,哪家出嫁的姑娘能无缘无故的在娘家这么久,梁氏出去赴宴,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她面上绷着,心里着急。
谢兰绮觑着梁氏的面色,暗暗一叹,看来只要赵瑨说几句软话,自己就得跟着他回安远侯府了。其实在赵瑨浑身透湿的来到她的院子,谢兰绮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父亲、母亲。”赵瑨在梁氏开口之前,忽的跪了下来,“未能护住绮儿,让她受了委屈,赵瑨有愧。”
梁氏想过赵瑨会说些软话,没想到他能行此大礼,连忙让靖安伯将人扶起,叹气道:“绮丫头体弱多病,打小养得就娇贵了些,稍一受累,就是一场病。我这做娘的心疼,就接她回来养养病,你别多想。”
对骆氏再多不满,梁氏也不会在赵瑨面前说她的不好,那毕竟是他的亲娘。只能曲折委婉的提点几句:“等她将养好了,再送她回去。”
赵瑨听得出言外之意,说道:“自然是绮儿身体要紧。”
当夜,赵瑨自己回了安远侯府。
次日,朝堂大乱,而往一锅滚油里泼下第一瓢冷水的赵瑨,奉皇命休假。大好时光,他没有呼朋走马,邀友赏花,而是肃着一张冷脸,狠手整顿侯府。
一直嚷着心口疼在床上歪了两天的骆氏,再躺不住,匆匆赶过去,她得用的管事、婆子都挨过了板子,哭着叫着滚着求饶。
“放肆,放肆!”骆氏气得发抖,指着赵瑨斥骂:“你耍什么威风?”
“母亲,你先坐。”赵瑨面色极冷,一眼睨过去,骆氏身边的丫头颤了颤,忙扶着她坐下。
“尚贤,念账本。”
尚贤捧着厨房采买的账本弯腰站在骆氏面前,声音洪亮:“二月初三日,买两千个鸡蛋,花费二百两银子,算下来一枚鸡蛋一百文钱。”
“二月十七日,夫人院里要果馅饼,厨房起面、剥果、制糖共用十两银子。”
“够了!”骆氏爆喝,失望至极的看着赵瑨,“就为了这些小事,你就闹得如此阵仗,打我的脸!”
“母亲知道管事虚报了价钱?”看到账本之前,赵瑨没想到这些刁奴胆子这么大,敢虚报几十倍。
“水至清则无鱼,下人做事辛苦拿一些辛劳费无可厚非。”骆氏不以为然。
赵瑨冷笑:“母亲可知,一枚鸡蛋市价多少?点心铺里一大匣子果馅饼要多少钱?”
骆氏嘴角拉起不悦的弧度,她生在将门,锦衣玉食,嫁入侯府,更是呼奴使婢,金尊玉贵。她掌家理事,对外有负责大体事务,起草拜帖礼单的大管家,对内有负责具体事务的管事,她只听听他们汇报的事务,其中的具体名目她并不在乎,更不会知道诸如鸡蛋、果馅饼这些东西外面怎么卖。她看向平嬷嬷,而后者眼神慌乱,汗出如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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