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不同其余,当中有许多难处在,他自以为已是许多准备,可跟着走下来,却是依旧是样样不知。陪同的官员同他说什么,他就只能听什么,便是问些问题出来,也全是无关痛痒,半点到不得要害处。
他越听越觉得可怕。
这一回,实在挑不出毛病。
提前完工,入水顺利,虽说有两处水匮还在造建当中,却也是依着原本的计划而为。
甚至他还觉得大开了眼界。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做的,原来居然能这般行事,如此周全,怨不得这一处近十万工的水利大事,只花了四十五天就做完了!
然而沙谷口此处做得越好,王从惠的心就越沉。
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显示能干,在他看来,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之后多挑刺,少夸奖。
挑的刺越多,越能说明自己今次是用心办差,样样都努力钻研——只有熟悉,才能找得出毛病,若是不熟,不就只能褒奖了?
第957章 能宦
秉着这样的心思,王从惠在此处停留了数日,等到看着营地当中的官吏指挥所有民伕有序散去,各自返乡,剩得部分当地征调的人继续慢慢去修那水匮,实在再等下去,也挑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才领着众人,不甘不愿地往京城归去。
来得时候他有多恨官道长,马走得慢,回去的时候他就有多恼汴渠水疾,船行得快。
眼见过不得多久,就要抵达京城,可王从惠却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应对之法来,实在急得头发乱掉。
这日天色已晚,虽说距离京城不到数十里地,可他却不着急漏夜回宫,而是寻了最近的官驿,带着众人进去休息。
驿丞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是宫中天使来了,连忙出门相迎,先将他们安顿下来,又准备了饭席,请诸人入座。
王从惠无心饮食,草草吃了一顿,正要回房歇息,可才要上楼,却是听得后头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听闻那沙谷口处数日前炸了大雷,把山都给劈了,你不是才从巩县回来,此事是真是假?”
“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胡言,我前几日都在巩县,要说雷,姓雷的衙门里头倒有一个,打雷却没听说,更莫说把山都劈了——你怕不是在做梦罢?”
原是两个来往送信的差役。
福至心灵一般,王从惠忽有所感,索性便站住了,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出声,只听他们说话。
“那他们都说,那日傍晚时分,如同雷打一般,沙谷口处声音震天。”
对方登时有些恍然,问道:“是不是七日前?”
前头差役回想了一下,道:“好似当真是。”
“那我便懂了,怕是遇得洛水才通了汴,那一处有几万民伕,叫得几声出来,怕不是像山崩一样?怨不得左近人都说有雷声。”
又道:“我当时虽是不在场,可听得旁人后来传说,那洛水入汴,黄河改流,果真是大造化的事情!”
就在这一处绘声绘色地说了那洛水撵黄河水,泾渭分明的场景。
两人便就导洛通汴之事聊了一通。
那巩县来了的差役,把此次水事夸了又夸,另道:“……尤其那顾公事,当真是个厉害人,听闻当日跑来那巩县县衙里头,先头叫范知县好生准备,那知县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并不要紧,谁晓得也不知道他怎的做得,不过一两日,外头百姓便蜂拥而至,个个说要应役,把衙门的大门都撞翻了——当真不骗你!我亲眼真真得见!那门环都给人掰走了,连承页也是新换的!”
“只可惜我没见到那范知县的表情,想来必是十分好看的。”
两人都是送信的差役,不归当地衙门管辖,取笑起知县这样的官,竟也半点不怵,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另一名差役便道:“若是照你所说,此次做得这样好,那顾公事岂不是要升大官了?”
对面人连连点头道:“那可不是,倒是多年难见的厉害人物,我跑了这许多年信,若说上一回见得有如此得民心的官,还是范大参了!”
“范大参眼下也比不得以前了,看他手下那些人,管也管不好,在下头尽是出些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不过,那姓顾的公事,却是怎么得民心的?”
对面人便眉飞色舞地一同乱吹,最后叹道:“从来管民伕,只有管着束着的,哪里像这一回一般,最后那一晚,见得他人,营地当中数万民伕齐声大叫,我虽是离得有些远,却也一般有听到动静,幸而知道那一处没有什么军器监的库房,否则都要以为是哪里的火药库炸了!”
“也怨不得他会管,听闻其人从前管过军营,又管过流民营,数十万人都管得动,这几万人,算得什么?”
“正是,怕是再给他拢一拢,拉出去打仗都能成!”
两人边说边吃,胡吹乱水,等到东西吃完,忙收拾行囊,复又赶路办差去了。
此处不过一回插曲,旁人听来,并不放在心上,可王从惠听了,却是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是了!何苦要去揪着那营地里头的水利之事不放!
自己其实就是不懂导洛通汴,不懂水匮,想来想去,不懂还是不懂,既如此,为何不朝懂的地方挑毛病呢?
当日营地里头的场景,人人得见,数万民伕齐呼,声音震天,便说是兵变,也当有人会误信罢?
这顾延章,虽说是范党一派,可看着范大参在朝中的行事,也不像是一心维护其人的模样。
王从惠日日都杨太后身边伺候,听得范尧臣的语气,分明有时候对那顾延章隐隐多有挑剔。
宫中、朝堂乃是一体,王从惠只细细一想,便知其中原因——这番大参虽是不得已将那顾延章推了上去,可那人姓顾,头上又没有一个“范”字,如何招其待见?
另又有黄昭亮、孙卞等人,本就对这顾公事接下范尧臣提议的导洛通汴之事不满,想来更是不会为其站队。
此人年纪既轻,也无党羽,更无后台,好似同杨太后交情也不多,正好拿来开刀。
旁的东西寻不出来,“功高盖主”这一个词,他王从惠还是会写的!
导洛通汴,明明得的是天子之令,更是太后所主,为何那数万民伕,不叫万岁,不叫太后,却偏偏去叫什么“公事”?
这顾延章,岂非别有心思,想要裹挟民意?
哪怕他并无此心,这结果已是摆在面前,想躲也躲不掉。
更要紧的是,此人才二十余岁。
若是给他爬得太快,将来几个宰辅老了,等其人在台院里头待上一二十年,谁人还能治得住?岂不是要把小皇帝搓圆搓扁了?
这样的话,又不是无凭无据,只要轻轻一提,想来自然就有人会帮自己抬轿子。
杨太后把小皇帝当做心头肉,定然不能忍。
难得出来这样大的功劳,范大参更是想把自己的人放回都水监里头,另有许多后续功劳可立,定然也不能忍。
而他王从惠,时时心中挂着天子江山,忧太后所忧,正正是一个难得的能宦!
第958章 干饭
这一厢王从惠拿定了主意,当夜在官驿里头辗转难眠,绞尽脑汁,盘算当要如何行事。
他倒也不是蠢到极致,心里有了数,还晓得细细算一回范尧臣惯常入宫奏对的时辰,次日一早,又弄这样,又弄那样,硬生生巳时才出发,路上磨磨蹭蹭,回到宫中特去沐浴更衣,打扮整齐了,将将拖未时。
因怕旁人分了自己的风头,他也不带上一同办差的几个小黄门,独自一人去了垂拱殿。
得了仪门官通传,王从惠的一双腿才踏得进去,抬头一瞥,见得前头情况,心里就生出几分颤抖来。
仿佛天意一般,今日殿中并不只有范尧臣,两府重臣,居然到了个七八成。
而座上的除却杨太后,竟还有本应当正在崇政殿中上课的小皇帝。
——这是什么日子?众人在商量什么?
正当这样要紧的议事,为何会把自家这样一个黄门官叫得进来?
他心中还在忐忑,上头的杨太后已是当即问道:“王从惠,那导洛通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杨太后的口气不同往日,其中除却焦急,竟还混着几分严厉,她话一出口,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才进殿的这一个黄门身上。
此时此刻的垂拱殿中,不是宰辅,便是重臣,王从惠从前不过是清华殿中毫不起眼的黄门官,如何经历过如此的场面,给众人盯着,一时间连手足都有些发软。
他路上已是背好了说辞,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脱口便道:“臣才从沙谷口的营地当中回来,十数日当中,昼夜不休,在汴渠沿途数十处工地一一走访,问了所有管事之人,也亲眼……”
对面还未说完,杨太后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打断道:“我只问你,那沙谷口的水渠,究竟凿通了不曾!”
王从惠磕巴着道:“凿……已是凿通了……”
因前头思绪被打断,回话以后,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能继续往下接。
杨太后本就焦急,见得他这般迟钝,越发恼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