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此处琼珠咬牙把眼泪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而另一处皇城之外,杨义府却是排着队列等着上朝。
他去都水监中,乃是借调,本官仍在学士院,此时因为差遣暂停,上朝自然仍回学士院的位子里。
几个同僚见了他,倒是打了个招呼,小声揶揄道:“还是秀府自在,因祸得福。”
杨义府愣了一下,道:“此话怎讲?”
那同僚便道:“范大参那导洛通汴之事,半点不曾预着你罢?”
杨义府心中略有些不喜,只是不好当中翻脸,板着脸道:“范参政依律行事,按规而办,我前头办差不利,不再得他任用,已是停了职,留待吏部评核,却不知其中又有什么值得分说的?”
旁人便笑道:“秀府为人正得很,你莫拿自己来套他。”
复又对着杨义府道:“你老丈人那导洛通汴之事,不是丢给了提刑司姓顾的副使去做?听说今日已是最后之期,中书却不曾收得任何奏章,昨日使人去催,都水监中所有水工俱是不在,剩得几个主簿急得团团转。”
杨义府这些日子老老实实修身养性,每日只去都水监、学士院点了卯便回家,正等着吏部处置出来。
他装相装了个十足,倒是当真不知道此事,此时听了,只觉得心中一松,对范尧臣也多了两分释然。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初浚川杷出事,范尧臣全然没有想过力保自己这个女婿,后来提出了导洛通汴之事,也不曾有任何表示要将自己纳入其中,以攻补过。
导洛通汴之事,朝中已是争执了许久,泰半人都觉得不可行,便是勉强为之,后头免不得会有河水倒灌,毁损农田房屋。若是接了这个差遣,跟着去勘测,若是不成,便是浪费时间,抽得出来,将来又要候阙,若是成了,一旦出了事,正好用来背锅。
这样的差事,左右讨不得好,自然不在杨义府的选择范围之内。即便当日范尧臣提出来了要杨义府来接这个差遣,他也不会同意,说不得还得绞尽脑汁想了办法去推辞,可见得老丈人从始至终俱是不曾考虑自己,却又叫他忍不住心中暗生不满。
第906章 昏君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怎的到了姓范的这一处,样样就倒了过来?
然而听得人这般说,哪怕心中再如何侥幸,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与那提刑司中的副使顾延章从前便相识,他一向运道甚旺,说不得今次能有贵人相助,逃脱此劫,也未可知。”
嘴上这么说,杨义府却连多日不满阴霾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识得顾延章多年,从未见过他吃过瘪,今次难得有机会看他的好戏,倒叫杨义府对片刻后的大朝会满是期待起来,不禁感慨道:“也不晓得今日御史台会如何。”
一旁的人笑道:“听说那郑御史已是备好了折子了。”
有人好奇道:“我也恍惚间听得人说,那郑御史同秀府你是同窗,亦是同年,是也不是?”
杨义府点头道:“正是,那郑时修不单与我是同窗同年,与那提刑司……哦,眼下已是都水监了,与那都水监的顾延章也是旧日相识,直至今日,也颇有往来。”
那人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当日他那折子还……”
杨义府笑道:“时修此人素来耿直,只认死理,做起事来,从来不管体面,便是家人犯了事,他也只有往上冲的……”
又叹了口气,道:“只盼今日闹得这一回下来,延章不要同他生分了才是——毕竟都是职责所在,当日他弹劾我时,我也不曾计较。”
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道:“到底是故旧同年,实在不行,当真翻了脸,我也要从中斡旋一番,莫要叫他们二人以后闹得难看。”
言语之间,全是自己大度能容。
众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前头礼官呼唱,天边日头半出,已是到了朝会之时,正轮得他们进殿,连忙闭了嘴,一一排队而入。
果然,等到一应官员才站得稳了,礼官才问了奏本,前头御史台便出得一个人来,大声道:“臣有本奏!”
那人不待上头回话,已是迫不及待地转头对着站在前列的范尧臣道:“请问范参政,都水监中那勘测之事,可有消息?”
御史问事,范尧臣不得不亲自站了出来,回道:“都水监中已是做了勘测之法,昨日才拟了章程,正待递往中书待核。”
那御史眉头一竖,质问道:“太后金口玉言,上回在朝中已是明言令说,此事必要当殿而论——此事关乎京城安危,已是十分紧急,岂能这般轻易行事?”
他说完这话,手中持笏,上前一步对着上头的杨太后并赵昉道:“导洛通汴并非寻常水利之事,自然不能与从前一概而论,臣请范参政当殿明言,将那清淤通渠之法解释一回,叫我等知晓,如何才能不伤及百姓,不危急良田!”
这御史声音极大,仿佛自肚腹处发的声,大半个文德殿都听得清楚了。
杨义府站在后边,也忍不住瞧瞧抬起头,去寻那本该站在不远处都水监之列的顾延章。
那一处倒是站满了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角度不对,寻来寻去,俱是寻不到他在哪里。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自然不止一个,一时之间,人人探头探脑,或去看前头范尧臣,或去寻后头顾延章。
听得那御史问话,范尧臣倒是不慌不忙,他出声应道:“水利与寻常事体不同,自有其中难处在,须要中书细细核审,方能确认可否施行。”
那御史十分不满,问道:“敢问范参政,难道御史台并无问政之权?”
这话倒是逼有点大,范尧臣只好道:“问政乃是御史台权内之事。”
“我只叫都水监将那清淤通渠之法当殿解释一回,可有不当之举?”
范尧臣回道:“并无不当。”
眼见范尧臣堂堂参知政事,竟是给一个小小的御史逼到这个份上,杨义府心中居然有些解气。
多日憋屈,今日叫旁人给自己报了仇,他闻着隔壁桌的菜香,居然也下饭下得有滋有味起来。
只是不见了顾延章,到底叫他有些可惜。
不过上头的杨太后却与他不同。
见得范尧臣被人所欺,杨太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了又忍,还是道:“既是中书已是收了奏事之法,便等中书有了回复,再给御史台参阅。”
她不说话还罢了,一说话就是拉偏架。
这一回也不用御史台再出头,黄昭亮当即站得出来,拦道:“此举不甚妥当,事急从权,眼见已是要入夏,若是等到中书收了章法,核批过了,又要浪费数日功夫,实在不妥,当日太后既是说过当殿论事,都水监也已是得了良法予以佐证,不妨便当着臣等的面,说个清楚罢,省得若是其中有了什么糊涂之处,还要将都水监中人召来问话。”
黄昭亮发了话,一时孙卞也站出来附和,不多时,许多人就跟着附议起来。
满朝一片赞同之声。
杨太后脑壳疼。
她一心要给范尧臣留面子,也知那清淤通渠之事甚难处置,并不想当殿为难顾延章,可这一片倒的声音,倒是显得好似她不听劝阻,便成了个“昏君”一般。
怨不得先皇要学什么“异论相搅”呢。
此时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怎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体恤上意,按着她的心思,出来帮着范相公说两句呢?
这些个臣子,同当年逼得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那些自私之徒,又有什么不同?
她忍了又忍,见得下头人声此起彼伏,显然自己不给个说法,是平息不了了,只好问道:“不知范卿意下如何?”
范尧臣道:“非臣不肯,只是都水监上下皆是昨日才回京,虽是已经拟写折子递往中书,可其中细节,犹待填补……”
他才说到此处,一旁的吴益便插得进来,道:“臣旧日在邕州与顾公事共事,其人口才了得,行事甚细,既是范参政不方便,不妨便叫他来给示,也很是便宜。”
吴益此话,乍听上去倒是贴心得很,其实内里之意,却是一定要逼着范尧臣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当中丢脸,彻底绝了导洛通汴的可能。
第907章 心飞
他一面说,复还一面问道:“不知那顾延章何在?请他上前分说,也好解我等疑心。”
果真把头往后头转去,仿佛在找顾延章的人在何处一般。
范尧臣不得已道:“其人昨日复才回京,今日朝会告了假,因上善门至泗州两地水情、地势复杂,恐吏员、民伕不知如何行事,拟就其中缘故,另做解释之物。”
这一回,不用吴益发话,早有御史跳得出来,质问道:“敢问范参政,都水监此番行事,可是打算越过中书,直接递入宫中?”
复又道:“御史台有问政之权,既是已然拟好章法,为何不能就在今日释义?”
转瞬之间,已是又吵了起来。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吴益,自己已是说了等都水监上奏解释,他是听不懂呢,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说话不中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