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看越是心惊。
演算无误并不奇怪,毕竟是算学出众的状元郎,这些个推演当中需要用到的,也并非特别精深的算法。
可稀奇的是,这一位公事,竟然每一步,都能选到最合适,同时也是最简便方法。
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存复盯着那演算草稿看个不停,难免就忽视了其余的事情,等到听得身边那小水工口中叫了一声“顾公事”,才猛然醒过神来,一抬起头,果然见得顾延章已经同外头水工闲谈完毕,走进了船舱里头。
偷看人东西,给抓了个正着,沈存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指着手中的那演算纸,问道:“公事怎的会想到在此处用少广之法来算?”
顾延章见得他举着自己写的东西,略有些吃惊,听得那一句问话,更是一脸古怪地看了回来,口中道:“本官于数算之法只是略熟而已,至于量河测水,更是并无多少天赋,所写算法,俱是自沈工、高工你二人之处而来。”
沈存复心中已是想了许多理由,或是其人所拜的柳伯山,既是为人称为大儒,或许也有那么一二秘法给了亲传弟子;或是这顾延章与自己一般,只比自己差上那么三两分,一样乃是天生之才;抑或是这顾延章其实不叫顾延章,乃是祖姓人的后辈,后头改了姓云云。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之间,张着嘴巴,竟是已经不知道应当要如何回话。
顾延章走得近了,把一旁压得层层叠叠的纸页、文书捧开,将最下头那些个七零八落的散落废纸抱了出来,又在其中翻了翻,取了两页纸,指着上头道:“喏,你与高工二人复算之时,偶有记录,我在一旁看着你们演算,自然记在心上。”
沈存复有些发懵地接过那两张纸,果然见得上头的笔迹无比熟悉,一张是自己的,一张却是高涯的。
然而上头俱是写得乱七八糟,此时认真去辨认,明明是自己写的,却早已不记得乃是对应哪一处。
如此杂乱的东西,这顾公事,是怎的能从中辨认出来的?
高涯还罢了,自己的脑子转得那样快,手上写的是一,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二,他又是怎的能跟得上?
沈存复手里拿了两式演算的稿纸,左手是自己同高涯的,右手是顾延章的,东西摆在一处,一乱一整齐,对比无比鲜明。
个人有个人的习惯,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数算习惯有什么不对。
若是像那顾公事一般,色色都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了。
可是……
沈存复忍不住又将右手的演算纸放在了面前,认真地又看了一回。
——当真是漂亮啊!
自家不习惯如此行事,可若是下头水工人人都能如此行事,自己核算之时,能省多少力气啊!
顾延章只是进来拿东西而已,他取了两份空白的文卷,也不多话,因见沈存复只盯着那两页纸看,便不去理他,只转头叫了一声,道:“献满。”
一旁的小水工又惊又喜地站得出来,问道:“公事有何分派?”
顾延章微笑道:“过一会子就午时了,厨下饭食当是已经做好,且记得同沈工一齐去吃了,莫要在此耽搁,肚腹饿久了,一是伤身,二是误事,须不急这一时半会。”
那小水工连声道:“多谢公事!我身体好着呢,再熬个十几天也不打紧!”
等到目送着顾延章出了门,他依旧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心跳都变得快了,因无人去言说,也顾不得一旁的沈存复有无空来理会自己,只一味地凑上前头道:“沈工,沈工,顾公事竟是记得我的名字!”
沈存复哪里有心思去管他这小孩言论,只看一眼顾延章留下来的算稿,又看一眼一旁的小水工,手里捋着胡子,忍不住自心底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旁人暂不好指使,不若就叫这吕献满先按着顾公事的做法来写那复算过程?届时自己复核他那结果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像眼下这般辛苦?
他那眼神当中写满了有所图,一霎不霎地盯着一旁的小水工。
实在被看得太久,又还是个捡个手帕,便能脑补是隔壁的小娘子心属于己、特来暗示的青春少年郎,那一名唤作吕献满的小水工,还未从“被顾公事记住了名字,将来会不会借此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便被沈存复那直勾勾的眼神给吓得背后发凉,腿脚发软起来。
怎的回事?
光听说过这沈工本事极大,但脾气、性情十分古怪——也不要紧,能学东西,忍一忍就过去了——却没听说过他有那不能对人言的癖好啊!
明明家中也有美妻……
这才上船几天呢?还不到母猪变美人的时候啊!
乖乖,我这一张大饼脸,上头还满是苞痘,他也下得去手吗??
可这拿身体换前程的事情,俺是万万接受不来啊!
第899章 家传
且不说这一处沈存复满心狐疑,一面把顾延章想得深不可测,一面又打着把手下水工当牲口使劲来用的念头,而另一处,顾延章手中拿着两本空白的文卷,很快出得船舱。
他并不知道沈存复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会细细跟对方解释一回。
其实并没有对方想得那样厉害。
虽然已是硬生生把每日晚间睡觉的功夫压得两个时辰出来,重新去核算白日间的数据,又将自己的疑问一一记录了,次日拿去问旁人。
可半路出家,毕竟是半路出家。
二十组水工,分别记录不同的数据,哪怕有一半是重复测录,可一个人的时间毕竟有限,除非从头跟到底,不然不可能记得那样清楚。
顾延章能做到的,只是搞懂其中的逻辑、勾稽关系,又跟着两组人有始有终地做了一回,至于其余地方,只能粗粗了解。
他列式复核的就是那跟着从头做到尾的那一组,因为所有记录的数据,他都有参与,都熟悉,是以看着沈存复演算的时候,总算能勉强跟上。
做得这样一回,下次再遇得同样的事情,哪怕做不得那样快,却已经能对如何做、做什么了熟于心,无论拿出去唬外行人也好,拿回来装充内行人也罢,都不会有问题。
自己清楚明白,便不会那样轻易为人糊弄。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还算顺利,却也叫他对此次勘验的难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而今时这样的勘测,纵然不能当得用,却也能做个参考,更重要的,叫水工们一齐跟着走一回,等到寻出了得用法子,再来真正勘测的时候,至少不会两眼一抹黑,多少也有些印象。
五六日功夫,从吃到住再到做事,时时都与水工们在一处,他已是能分辨出众人的水平高下。
时间还是太紧了……
顾延章不无遗憾地想着。
他手中拿着那两本空白文卷,转头对着一旁的水工随口问道:“彭工,你是喜欢铜钱,还是喜欢绢帛?”
被唤作彭工的水工咧着嘴巴笑,道:“公事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是’、‘还是’,在别人手里,我就哪一样都不喜欢,若是能给到我手里,我就哪一样都喜欢。”
顾延章跟着笑了笑,过去跟他一起把望尺收好,复才又去了下一个地方。
等到晚饭的时候,众人回到船舱当中取饭吃,然而才进得里头,便见正中处摆了一块涂了白漆的大木板,上头打横写了每一组水工的名字,下头已是画了许多“正”字。
那正字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多,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少,而那木板旁另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头摆了不知多少贯铜钱,叠得都成了一座小山。
而铜钱下头,却是一匹又一匹,被压得紧紧实实的锦缎。
“那是什么?”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是苏锦罢?”
“呸,你那是什么见识,苏锦哪里有这样好的颜色同样子!”
“你才是什么见识,瞧你那一口蜀腔,这几年的苏锦漂亮得很,早已不比你们蜀锦差多少了!”
众人正小声吵吵着,忽然听得后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忙回头去看,果然见得那一位顾公事走得进来,登时一齐噤了声。
顾延章走到了那木板旁,站得定了,复才道:“诸位且坐罢。”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着那搬着饭食进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杂役道:“你自先发饭食,不用管我说话。”
那几名杂役连忙应了,果然在此处点了人头,给诸人盛饭盛菜。
虽然这几日不是在船上,便是在荒野河边量测,可众人的饭食,却一直很丰盛,不但有肉有菜,还时常有各种汤饮。
此时杂役快快盛着饭,众人拿在手上,却是一个都没有吃,而是人人盯着当中,等着顾公事说话。
“诸位当是都瞧见这一块白漆木板了。”顾延章指了指那木板上头的名字,“此为奖赏榜,自今日起,哪一组给到沈工、高工二人的勘测结果并无半点错处,也不延时,哪一组就能得炭笔画一画,白日、晚间每六个时辰为一轮,谁人最后错得最少,得的笔画最多,便能分这一旁的铜钱并锦缎,一组一回得两贯钱、两匹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