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听得崔用臣这一番话,只道:“让他吵去,从前就是太惯着他了……给秦素娘这样的妇人养大,还能得什么好性子,留她下来,不过饮鸩止渴,没得带坏了福宁宫中风气。”
饮鸩止渴,好歹也止了渴,眼下情形,怕是立时就要被渴死了。
崔用臣不敢再说,只好低头应是,退后一步,重新站回了原地。
今夜那所见所闻,无论如何应对,都是输的。
不处置秦素娘,以他二人这般大逆纲常之举,如何能忍?
可处置了秦素娘,以天子对其的依赖,将来难免同太皇太后生分。
眼下的问题是,赵渚年纪还小,到底是不是要留着他下来,看一看还有无改好的可能。
太皇太后行事果决,可眼下看来,难免也要优柔寡断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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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张瑚答不上来太皇太后提的问题,此时顾延章却正在回答季清菱。
“正是在祥符县中的雾泽陂,那一处天禧年间建了水柜,本是拟用来备洛水不足,行那引洛入汴之事,后来因为党争,水柜虽然建得七七八八,通洛之事却暂时搁置。”
季清菱一面听着顾延章给她解释,一面看着自都水监中取回来的祥符县舆图,在上头翻找了半日,才找到雾泽陂所在之地。
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
顾延章已是接着道:“引洛入汴因事搁置,后头再虽然一再被提起,却从未得用过,我去翻查旧日考功簿,数十年前祥符县衙还隔个几岁就去修缮一回,后来日久无人提起,那水柜便就此废弃。”
季清菱很是意外,问道:“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会……”
顾延章道:“你是觉得奇怪,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能蓄水,致使今次之乱吧?”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一个废弃的水柜,能蓄多少水?”
“朝廷觉得废弃了,未必却是真的废弃了。”顾延章叹道,“你也太小看那雾泽陂的百姓了。”
原来那一处水柜当初建时,选址所在的村落其中共有三家大姓,三姓彼此通婚,世代居于此处,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强势村民。当时因强行征用了不少百姓的田地,还险些闹出民变。后来水柜废弃,无人去管,原本那些个土地的主人便动起了脑子。
水柜已经建成,想要拆了重新作为田地,又耗时又耗力,可当时里头已经蓄了许久的水,因无人去管,水中甚至有了不少野鱼野虾。
京师的鱼虾等物价钱一向很好,众人捞了出来,得了一笔,登时上了心,自此之后,各家凑了银钱买鱼苗虾苗,以那水柜为池,养各色鱼虾水产,遇得洪时就蓄水,遇得旱时就放些水出来灌溉田地,倒叫当地人日子过得富足了许多。
然而水柜毕竟还是水柜,多年以来,只凭那些个百姓胡乱摸索,虽也能得用,可从未仔细修缮过。那水柜里头本有两处分水之口,今岁之初,不知怎的有一处忽然坏了,再不能合上,因此跑了不少大鱼。
雾泽陂上下心疼得不行,只好把那一处分水口给封了。又过了没多久,另一处的分水门闸竟是也跟着落了下来,众人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接连大水,涨水数丈之后,却发现原本的排水之处,竟是再出不得水。
雾泽陂中并无水工,老人去看了,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农人不欲报与朝廷,唯恐要以此为税,便四处寻找能工巧匠,欲要修复水闸,找了许多日,倒是寻得不少人,却一个都不中用,那门依旧是开不得。
眼下这一阵子接连下了许久的大雨,外出之路被封,也不方便再去寻人,众人正待要等雨停了再说,却不妨忽的一夜地震如山,等到众人醒来,那水库的门闸已是崩了。
幸而满村的房舍都建在地势较高之处,虽是被淹了不少人家,毕竟没有闹出什么人命来,只是给卷走了两个贪玩外出的小孩,幸而后头官府救援,又捞了回来。
季清菱听得咋舌,问道:“五哥,不会那祥符县中从前递的祥瑞……”
顾延章也有些无奈,道:“问得那雾泽陂中的百姓,自古而今,县志当中所载的所有祥瑞,正是那水库所出。”
他亲自去跑了一趟,此时随手拿了笔,在纸上同季清菱将那水柜方位与模样简单画了出来,又圈出其中一块地方,道:“他们特圈了此处养大鱼大龟,每日都有人送得东西去喂食。”
这般胡吃海塞,怎么可能养不出大鱼!
怨不得那祥符县中时不时便能出个祥瑞。
季清菱听得简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阴差阳错之下,偏偏又在那一日遇得都水监在两处城门外设点行那清淤通渠之法,几厢凑在一处,很有几分命运难测的意思。
两人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问道:“五哥,今次大洪,可有伤得什么人?”
顾延章道:“这样大的水,纵然提前示警,依旧还是有知会不到的地方,只是幸而你提早同我说了,又有范大参遣人驰援,多行一步,挣了许多人命回来。”
他说到此处,郑重地抬头道:“清菱,全凭你心细如发,又聪明机敏,今次是帮了大忙。”
季清菱被他连着夸了几句,颇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红,轻声道:“能救人命,我心中自也高兴,你这般夸我,夸得我都不知当要如何说了。”
见得她那张粉扑扑的脸,顾延章颇有些感慨,叹道:“若不是你不喜欢,当日我是真想同范大参说,让他给你报个功……”
季清菱连连摇头道:“千万不要!上回得了那一场功回回出去被人瞧见,都同看猴子一般稀罕,当真十分没意思,叫我那一阵子连师娘家都不敢多去走动了!”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想起新郑门外的事情,连忙问道:“五哥,那浚川杷不得用了,那都水监要怎的清淤通渠,而今眼见春日就要过了,还来得及吗?”
顾延章无奈道:“你我觉得那浚川杷不得用了,却不一定当真不能用。”
季清菱惊道:“这样无用的东西,难道那张公事还是不肯放弃?”
***
浚川杷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不但在宫外传,一般也传进了宫内。
清华殿中,从前的杨皇后,亦是今日的杨太后,正木然地坐在桌前。
她对面摆了一面镜子。
面盆大小的抚州铜镜,磨面光滑无比,纵然用了多年,也没有怎么擦花。
这是赵芮在时赐予她的。
认真说起来,赵芮活着的时候虽然极近俭省,自家也舍不得穿用,可对比之下,对他的皇后当真也算得上体贴了。
杨太后身后站着三名宫人,一人手里捧着一枚小镜,另外两人手中或持梳子,或拿簪子、剪子,正小心地给她梳妆。
见得后头那名宫人手中捏着小剪子,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杨太后淡淡地道:“都是白的,也别费事了,全剪了就没了。”
那捧着镜子的宫人笑道:“太后莫要说笑了,您虽说头上有了几根白发,哪里又够得上‘全是白的’这样的说法!”
杨太后没有笑。
实在没什么好笑的。
太皇太后并没有给她留半分面子,把她拘在这清华殿中,无论谁人想要进宫探访,都要经过慈明宫的手。
第868章 仇恨
新皇继位,明面上说是挂在杨太后的名下,可实际上,从头到尾也只有登基那日见了她一回,给她磕了个头。
虽说就算每日来问安,她也不会将其视作亲子,也不会怎的去管——毕竟是太皇太后钦点的新皇。
可当真像此时这般全无孝道,她又十分难受。
还有这许多年,即便熬过了太皇太后,难道还能熬过身强体健的赵渚?
两人之间莫说殊无半点母子情分,便是面子情都没有,面也没见过几回,今后这日子,又当要怎么过?
陛下当日怎的不把自己也给带走……
“皇上今日要点香了罢?”杨太后问道。
后头的宫人一面给她梳头,一面道:“正是,陛下当是要上天庆台点香,娘娘不若穿一双软和的鞋子罢?”
杨太后冷声道:“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有太皇太后带着。”
民间百姓早已扫过墓,可因赵芮新丧,今岁乃是头一年给他办祭,钦天监中择了吉日,正是今日,依礼需要新过继的赵渚上天庆台给他点香。
祭祀之事,除却祭男祖,一般也要祭女祖。按着从前的习惯,一般乃是皇后主持祭祀女祖,赵渚没有皇后,理应由杨太后暂代。
然而今岁天子新才继位,会比往年隆重三分,以太皇太后的性子,她亲自夺了此事去做,不给杨太后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杨太后也不想管这个事情。
她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
赵芮命丧,虽说他还在时,自己的日子也没有十分如意,可到底还有个盼头。自他走了,上有寡恩悍肃的太皇太后,下有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赵渚。
杨太后看着铜镜里那张灰败的脸,又抬眼看了眼并不怎么亮堂的屋子,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子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