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昭亮道:“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都水监中的哪一份章程?”
那黄门官道:“乃是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当众束水冲沙,另有新人调用那一份。”
黄昭亮有意提此一问,见得那慈明宫中黄门并无半点回避,如何会不知道对方来意,便道:“正在我处,等到批核妥当,便一齐送入宫中。”
一面说着,一面当着那黄门官的面,在后头签了批文,又用了印。
——都水监按着规矩来,他便也按着规矩批。
工部也好、吏部也罢,学士院中都没有意见,流内铨也同意了,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总不能说要问问范尧臣,看一回对方所想罢?
见得黄昭亮把那折子放好了,那黄门官便道:“既如此,我正好也要回宫,便同送奏章的一并走罢。”
果然跟在送奏章的官吏屁股后头,一齐回了宫。
黄昭亮看得好笑。
其中再多关窍,也不关他的事,不过是看戏而已。
张瑚想要同范尧臣打擂台,自然半点不够格,可若是后头再坐上一个太皇太后,其人虽然干瘪瘦小,做个压秤的秤砣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眼下朝中局势莫测,他虽然暂时同范尧臣偶尔有联手,可更多时候,还是对家。若是姓范的愿意跳得出来,同才重新垂帘的太皇太后干上一场,他黄昭亮虽然不介意帮一回忙,可打完之后,捅个刀子什么的,也还是会顺手得很。
这样想着,等到下头小吏听铃进来的时候,他便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复又点了蜡,将那条子凑到火苗上烧了。
***
这一回,宫中的朱批回得极快。
中午递进去的奏章,竟是连夜都没有过,下午就送了出来。
幸好黄昭亮早有准备,他先寻了个空隙,特地去膳所“偶遇”了一回范尧臣。
范大参做起事来,常常不顾时辰,往往要告一段落了,才肯吃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中书之中,上至两府同僚,下至小吏,人人俱知。
黄昭亮派了人在膳所盯着,等到得了人来通知,抖了抖袍子,施施然便去了。
膳所从早到晚都有吃食备着,又因知道范尧臣的秉性,日日都会留一份饭菜给他。
黄昭亮到的时候,正见范尧臣心无旁骛地吃饭。
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在旁边择了个桌子,让人给盛了个汤,慢慢喝着等人。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饿着了,哪怕而今已经位极人臣,范尧臣吃饭依旧还是很快,尤其不在家中,没有范姜氏盯着的时候,他更是毫无顾忌,只将食物大口大口囫囵吞进去,也不怎的细嚼,往往啃了四五口炊饼,才就一口菜。
黄昭亮在旁看着,很是感慨。
都说一人独处时的行事,才是真正性情。范尧臣贫寒出身,在正经席间,进退礼数从无出错,可一旦无旁人看着,他便露了底。
这般毫无助益、积淀,还给他爬到了今日,当真是不容易。
他这一头才喝了几口汤,那一边范尧臣已是咽完了最后一口炊饼,快快喝了几口茶,把嘴巴里的食物裹了下去,居然还记得用帕子抹嘴,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黄昭亮就坐在门边,然而范尧臣不知是心里头想着什么,竟是视若无睹,眼看就要跨得出去。
他不得已叫了一声,道:“舜夫。”
范尧臣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奇道:“怎的是你?”等到见到他手中的甜汤,满以为对方乃是肚子饿了,很是积极地传授,“吃这个抵不得什么,膳所里头有有炊饼,也有面……”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们南人总要吃米饭。”
又道:“也有米饭,叫他们给你上一碗。”
黄昭亮哭笑不得,把手中甜汤放下,也不再喝了,只冲着范尧臣招了招手。
等人过来了,他也不多说旁的废话,只问道:“听说你给你家那小女婿,另找了个差遣?”
范尧臣听得心中一凛。
给杨义府寻新差遣的事情,除却老妻、女婿,另又有一二心腹,他并未与任何人提过,也不曾又什么动作。
黄昭亮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既是已经知道了,他也没甚好隐瞒的,大大方方地道:“修韵书也修了有一阵子,是时候转官了。”
这话一出,倒是叫黄昭亮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寻了什么差遣?”
范尧臣道:“此时尚且还早,过一阵子,等流内铨怎的定罢——朝中自有规程在,我只看着便是。”
黄昭亮心中早有想法,此时见了他这般反应,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便笑道:“倒也不用等什么流内铨了,张监事已是帮你想得好了。”
第849章 抽调
范尧臣头一回吃饭吃得胃里这样顶得慌。
仿佛得人送了一筐新鲜的莺桃,颗颗都又大又饱满,红得诱人,等到洗得干净了,正抱着框子一口一个地吃得高兴——果然甜如蜜,满口都是汁水果香,从舌尖到肚腹,无一处不满足,叫人全然停不下来。
然而等到已是吃到框底了,一低头,却见下头垫的荷叶上满满都是蠕动的白虫,好容易吐出嘴里尚未嚼碎的果肉,一只粗线大小的白虫已是被嚼成两半,正挣扎着对着你的脸扭啊扭的。
欲吐而不能。
他回得公厅之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把情绪平复下来,然则一看到满桌子的奏章,那股子烦躁又忍不住犯了起来。
张瑚这一手,玩得他很是恼火。
若说是张瑚为了向自己示好,为什么调用的是杨义府这个女婿,而不是自家手下得力之人?
他又是怎么把这个家伙挖出来的?偏生挖得这样准,哪个最是无用,就要挖哪个!
若说张瑚是别有想法,可在谁人来看,又都不会这样觉得。
而想到那个添头女婿,前不久特意郑重其事地同自己说,想要进都水监,更是叫他无法不多想。
若不是知道对方没办法搭上张瑚,他当真要以为,这是那蠢货自己跑去投了敌。
他想想觉得不对,打铃叫了人进来,正要将人打发去学士院中,喊那杨义府下了卯去范府等着,却见一人自外头进得来,道:“官人,学士院中来了人,说是小姑爷有事情来寻,问您晚间约莫几时回府。”
原是打范府来的老仆。
此时早过了下衙的时辰,范尧臣将手头要紧的公务处理完了,也不再耽搁,后脚就回了府。
杨义府正坐立不安地在厅中等着。
他手中端着茶,见得范尧臣进来,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连那茶盏都忘了放下,径直迎了上去,也顾不得旁的,急急道:“大人,我下午得了吏部同流内铨的调令,这是怎的回事?”
一脸的无辜与着急。
过了这半日,范尧臣已是有些平静下来,只问道:“什么调令?”
杨义府面上有些犹豫,左右一看,见也没什么旁人在,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说是让我去知都水监主簿公事。”
又道:“原先听得大人说不妥当,怎的忽然改了主意?我还以为不成,早间才叫人来说,要选那漕运之职,也托人去寻了发运司,正准备要些往日宗卷回来好生学学。”
他虽是两张脸戴了多年,却也是头一回行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心虚,哪怕心中早已想过千百回应当如何应对,然则真正对着范尧臣那一张脸,仍旧有些紧张。
先头说了两句,又见范尧臣只看着他不回话,便只好喋喋不休,想着法子给自己撇清关系。
范尧臣虽是有了疑心,却是无论怎样,都不敢相信婿竟能有那般能耐,是以此时见得他这般行状,也只以为是小辈头次遇得如此事情,没个准备。
奏章已经批了,调令也已经下来,还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这样的差遣,实在也十分难得,若要叫杨义府推拒,这样的话,范尧臣便是想要开口,也不太好说。
他想了想,问道:“这一桩差遣,与那管勾漕运的差遣,你更中意哪一个?”
杨义府听得心跳都走空了一拍,失声问道:“这……差遣已是下了,小婿中意不中意,又有何用?”
又道:“小婿人微言轻,官职也低,便是推拒……也无处可推罢?况且学士院中人人已是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会从范尧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毫无准备之下,那话冲口而出,早没了逻辑。
范尧臣解释道:“若是你中意那管勾漕运的差事,等我接了都水监丞之职,另从发运司找人过来接你的位子便是。”
杨义府吓得脚都软了,勉强道:“大人……这样……并不是很好罢?听闻此事乃是太皇太后亲自过问,又是那张瑚提的,虽是大人并不在意,却不值当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差遣,才接了新职,便同他们打对台。”
又道:“小婿只求做事,究竟是个什么差遣,其实并不很要紧,只看大人所想便是。”
他虽是面上说得好听,可话里话外,明显很不愿意再换。
范尧臣也不强求。
他早知道,这女婿其实心中最是中意的还是都水监的差遣,是以此时见对方这样,倒也不很意外,只问了两句,听得他说近日并无什么意外,也未遇得什么旁的事情,更未遇得什么人,便不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