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瑚相貌堂堂,身材也好,面皮又白净,又兼气质极好,从来说话、行事都极有分寸,哪里有这样风度全失的时候。
他见张太后没有立时回复,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来,复又叫了一声,道:“太后!”
张太后却是不为所动,只道:“范尧臣多年为官,不是那等轻率之辈,治河通渠乃是正事,做得好了,他也有功,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张瑚哪里肯信。
他连连摇头道:“太后,此事不若再做商议,即便是看重其人资历,朝中也不是寻不出能主持此事的……”
连着被截断了几句话,只到底是自己人,张太后也不觉得被冲撞了,口中道:“我知道你一心要将此事做好,范尧臣从前在江南东路主修过不少堤坝,又曾赈济数十万流民,你要行那‘铁龙爪扬泥车法’,其中耗资、用工何其之大?仓促之间,总有疏漏之处,叫他帮你把着方向,查缺补漏,岂不是好?”
又道:“前几日那新郑门外之事,虽非你之责,可若是有人帮着查点,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人命关天。
众目睽睽之下,巨石从头而降,躲都没处躲,怎能叫人不惶恐?
短短几日功夫,京城里头已是传了个遍,又恰逢清明祭祀之时,说书的正愁近日没什么新鲜事,得了这一桩,如获至宝,编了许多唱折、说书本,尽把事情往什么“厉鬼索命”、“阴门大开”、“须得一鬼胎祭落河神”、“下回便要童男童女”等等地方引。
偏偏赵芮也死得突然,外头便又有传闻,说这是先皇警示云云。
也不知市井之中那些个闲汉愚妇是怎的想的,旁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还要加些细节枝叶,譬如那“鬼胎”有六指、“遇得头上四撮毛的,便是厉鬼”等等,拿来四处宣扬,唯恐吓说得不够吓人。
此时正值新帝登基,万事以稳为上,忽然多了这些个神神鬼鬼的风言风语,闹得人心浮动,张太后如何会不恼?
只是惹事的是张家人,不好责骂罢了。
张瑚听了,也有些烦躁,道:“此事生得突然,只能说时也、命也,实在也是运道不好,便是换了范大参过来,也未必能避得开——该来的事情,哪里能躲?”
张太后却不想同他多说这个,只反复强调道:“范尧臣也知道轻重的,你那‘铁龙爪扬泥车法’若是当真有用,他见了结果,也不好胡来,通渠如此大事,两府俱在一旁盯着。”
她复又问道:“你那法子,当真是可行?”
张瑚昂然道:“自不敢欺瞒太后。”
又道:“我已命人在小溪小流之中试用,即便是那水势不够湍急,也能挠荡泥沙,很是有效!”
听得张瑚还晓得试用,到底知道稳重行事的,张太后也稍微放下了心,继而问道:“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乃是外人所献,都水监中其余水工如何说?可有异议?”
张瑚道:“已是叫他们看过,也提不出什么东西来,却也没说不能有用。”
既然已是试用过,都水监中水工也认真核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张太后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若是那范尧臣再不肯同意,你便把此事同他一一分说,难道他还能寻得出什么理由阻挠于你吗?”
张瑚实在不悦,可一时半会,却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拒绝,只好负气而去。
他走得如此不甘,张太后自然看在眼里。
她想了想,把崔用臣叫了进来,吩咐道:“瑚儿近日忙得很,你且去内库里头寻点好药材出来,送与他去,叫下头人给他好好补上一补——这孩子迟迟不肯娶亲,而今父母俱是不在身旁,倒是叫人十分不放心。”
崔用臣领了命,少不得说上几句,道:“大公子行事自有分寸,并不是那等不知进退的。”
张太后点了点头,想到京城里头那等乱七八糟的传言,便道:“一会你去着人去问问周得昆,看他那一处折子拟没拟出来……闹得这样凶,再不压一压,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虽不是一句好话,然则在张太后看来,却是一句实话。
百姓之口,便似那黄河之水一般,不能堵之,只能引之。
百姓自是闲的,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做,你越不肯说,他越爱胡乱猜,你要是给了个方向出来,他们虽少不得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相信——毕竟朝廷说的话,自然是没有自己三姨夫的二侄女的七大爷自“某某宗亲家的茅厕里头”、“某某相公的马车旁”、“某某内宦的养子在某处赌坊的包间外”偷听到的话来得靠谱——可有了方向,自由发挥的余地就少了。
况且世上稀奇事情一茬接一茬,过个一阵子,自有新鲜东西冒出来,他们也再记不起来曾经有过这一桩了。
只要此时不要闹成什么大气候就好。
第828章 误会
才过了午膳时分,崔用臣就打听得清楚,来同张太后回禀了。
“昨日京都府已是将折子递去中书,范参政接的,今日一早中书就把折子打发去了礼部,正等礼部议定。”
张太后手中还提着笔,听得这一句,忍不住诧异地抬起了头,问道:“怎的发去要礼部?要礼部议定什么?”
崔用臣躬身道:“听说是在商量赐田的事情。”
张太后登时觉得更奇怪了。
怎么又扯上了什么赐田?
那日在殿上,自己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是要给官身的。
哪怕赐了金银,官身也是要给的,可要是给了官身,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赐田上头罢?
那周得昆,从前明明不是这么愚钝的人啊!
张太后放下了笔,皱着眉头道:“周得昆都奏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虽说撤帘多年,可对政事堂里头那针锋相对,却一点也不陌生,遇得不对劲的事情,只略微想了一想,便在心中有了谱。
重新垂帘以来,自己多用的是孙卞,枢密院那些位倒是还能按捺得住,可政事堂中,尤其黄昭亮同范尧臣二人,想必已经十分不满。
今次周得昆的折子递到中书,正逢范尧臣在,便由他接了,其人看得孙卞家中子侄靠着偶发之事,得了官身,定是不肯依从。
把事情打发去礼部,还拟要商量赐田这等怪事,十有八九是范尧臣弄出来的幺蛾子。
不过这一回,他却是打错了主意。
张太后心中有了谱,等到下午范、黄二人一同进宫禀事完毕,她便把此事单独拿出来说了。
“……如此急智,不当给埋没了,老身虽未看到文章,想来孙卞家里头教出来的,必是熟知经义经义,不会有差。左右也不是赐进士,给个官身,叫他先去做事也无妨。”
她说到此处,还不忘问道:“却不知范卿以为如何?”
范尧臣抬着一张老脸,竟是眨了两下眼皮,努力确认过自己没有眼花,又过了半晌才问道:“太后欲要给其人赐官身??”
张太后有些不悦,道:“我已是听周得昆说了,那人行事十分妥帖,也很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乍然遇事,便是把前科的进士全数召到一处,又有几个能做到同他一般?”
范尧臣面色十分古怪,道:“怕是不过十人……”
他顿了顿,又道:“虽有此行事之才,却未必合适得赐官身……”
他没有全数反驳,哪怕有问句,话也是顺着说的,可张太后听在耳朵里,却更是觉得不满。
——既是这样难得,你还驳什么驳?
本来近日为着范尧臣死活不肯去主持黄、汴两河清淤、修渠之事,她就已经很是看不惯,眼下看又这般恣意妄行,张太后心中的火气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
她不去问范尧臣,而是转过头,对着下头的黄昭亮扬高了几分声音,道:“黄相公,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那小子遇得落石伤人,心怀善意,别个袖手旁观,独他一人率先出手,难道不为仁?不为义?”
京都府衙的折子递进中书,乃是范尧臣接的,与黄昭亮并不相干,他本来袖手站在一旁看戏,不料竟是忽然被点了名字,一时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反应也不慢,很是铿锵地点头道:“是为仁、为义。”
张太后又道:“他见得伤者为巨石所压,救援之前,当先还知先去援请大夫,短短须臾之间,便知做何事,如何做,知轻重、知缓急,难道不为智?!”
黄昭亮肯定道:“是为智。”
“他见得巨石不可轻移,因人手不足,便以长辈之名请人相助,难道不为礼?”
这一处却略有些勉强。
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黄昭亮还是很识相地点了点头,道:“是为礼。”
他这般从善如流,张太后更是恼火,又道:“他许诺以钱酬劳襄助之百姓,众人皆不取,他却坚持给了,难道不为信?!”
“是为信。”
已是问到这里,黄昭亮如何会看不出张太后想要做什么,答得更是干脆了。
得了黄昭亮的答案,张太后便不再管他,而是转过头,对着范尧臣问道:“黄相公所言,范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