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奇道:“大户人家不都是这样做,他家难道能有什么不同吗?”
季清菱笑道:“他家能上溯八十年,所有人情往来、账目明细,俱都写录在案。”
秋月帮着管家,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这要如何抄记?若说往前十年还能说得通,往前八十年,记来又有何用?光是装账册都少说得备几间房舍罢?”
季清菱莞尔道:“听闻是有十余间大屋。”
一时几个丫头尽皆咋舌。
秋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图什么啊?”
季清菱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同旁人不同,王庞虽是翰林学士,却并不只顾皓首穷经,他精通算学,初得官时在衙门中管过时估,于每月最后一天召集当地各行各业行首,评估下月货品商价。
旁人管时估,不过当做差事来应付,可王庞管时估,管着管着,却叫当地商人却是越发地多了起来,连赋税也多了不少。等到三年大考,其时的三司中正好有缺,便把他提了上去。
王庞一心干事,任职后因时估只是预计,并非定价,而他初来乍到,难以抽调人手,索性便以自家为例,记录所有日常饮食、用具价格,又有人情来往,用以考量经济。他本就是管库出身,亲自搭了架子,每月核对从中比对,自此之后数十年间,未有一日停歇。及他过世之后,因循惯例,王家竟也将这规矩承袭了下来。
只是王家今时富贵,却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数百年后,等到季清菱前身所在那一朝,王府已是一家落魄,沦落到了要转卖祖宅的地步。
王庞文名甚著,哪怕到了后朝,依旧得文人尊崇。他家要卖宅子,自然许多人蜂拥而至,本想要看看能不能从里头淘些手札旧物出来,谁知库门一开,里头满满当当,竟全是账本并明细,其中泰半已是或发了大霉,或被虫蛀了许多孔洞。
原是无人打理,自然不成样子。
想来也知道,但凡值钱些的,早被不肖子孙卖了,如何会留到今日。
那些个贩子里头掏捡了半日,把稍略完整的都捡了出来,拿回京城兜卖。
其时季父尚在三司任职,被人拿着东西寻得上门,只觉得十分有意思,便收了些回家,其中正好夹着一份王府从前的人情细账。
他本就是个有心人,没缝的石头还能抠出个洞来,更何况这东西里头不知含了多少信息。
后来同儿女们闲话前朝文人,季安陆少不得便拿王庞开涮,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奉旨修晋太祖传的时候,为了同太宗皇帝赌气,不满对方给自己的赏赐不如修开国史的冯仪多,故意推辞不受,说什么修得不好,“不胜羞愧涕零”,满似以为皇帝会过来多安抚几句,多少讨个脸面。
谁知那时晋太宗刚继任,一心挂着打北蛮,实在没空理他,见人不要,竟是也不晓得这是文人在拿乔,更不晓得去哄,傻乎乎的果真没给。
下头人见主持的不要,哪里敢受,一个个站出来说干脆一并也不要了。
最后好好一笔辛苦费,也不晓得肥了谁。
回过头来,王庞也明白自家做了错事,只好自掏腰包,私底下借着各种由头给各家送了些礼银,只当补偿。
这事野史有载,后人看了不过一笑,以为乃是杜撰,谁知季安陆见了王庞的人情细账,果然那一年给几个帮着修晋太祖传的人都送了重礼,有一家着实找不到什么红白喜事,已是找出什么“你儿已是说了亲,明年未必我还在此处,不如先把仪礼给了”这样的理由塞钱。
第799章 蛛丝
此事季清菱很有印象,是以一听得王庞的名字,立时便想了起来。又听说那陈四渠的长媳乃是王家旁支,还把王家规矩都搬了过来,便有些意动。
因近日打交道甚多,所述之事也没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季清菱便叫秋露帮着写了封信,打算借顾延章的名头着人送去给杜檀之。
秋露这一处提笔在写,秋月便在一旁磨墨,她琢磨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是觉得陈家的供认有漏的?”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我房中一日也分两班轮值,一班也有两人,外头还会安排其余小丫头在。”
她还没有说完,正写信的秋露便反应过来,抬头道:“是了,咱们府上已经算是有规矩,夫人房中一日少说排了两个人在里头伺候,又有小丫头陪着,纵然这样,也不敢说屋中时时有人。”
秋月这才醒了,忙道:“是了,总有遇事走开的。”
季清菱道:“事情隔的太久,靠人的脑子来记,怎能记得清,便不是有意为之,少不得也有漏的,可若当真如同旁人所说,陈家长媳样样照着王家来做,想来也会把这规矩搬过来,但凡账目没扔,只要翻查当日所填便能知晓谁人去过,果然有遗漏的,届时再来盘问一遍,说不得能有什么进展。”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算了算,叹道:“这案子拖得甚久,再不结案,京都府衙就要来催了。”
一时秋露把信写好,给季清菱看了一回,便封口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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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檀之回到祥符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他还没有踏进后衙,迎面便碰上了县中的推吏,因见来人朝着右厢的方向走,心知这是去寻姜成德的,便将人叫住,问道:“昨日堂上审得如何?”
那推吏面色憔悴,仿佛许多日不曾睡好,此时见得杜檀之,连忙先行了礼,复才苦着脸道:“也未有什么进展,两边都咬得死,怕是要等知县往京都府衙递个文书,等那边批得回来,上了大刑才好使。”
两人就站在此地说了几句,杜檀之把对方手里的宗卷接来草草翻了,又还得回去,复才又往后衙走去,谁料得一进得门,里头便有小厮迎上来道:“顾副使遣人送了书信来,说是有要事,请官人一回得来便要先看。”
杜檀之以为是京中有事,连忙拆开看了,只思量了片刻,便往前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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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成德已经在看幕僚给京都府衙写的文书,见得杜檀之进门,便把手中折子放下,同他打了个招呼,道:“来得正好,我要给这张群请刑,不知檀之意下如何?”
杜檀之默算了一回时间,问道:“可是快到限期了?”
姜成德道:“正是,况且那张群自身德行有亏,又被陈家拿了错处,他虽说不肯承认,可身上嫌疑难以摆脱,眼下又无其余线索,只好先上了刑再说。”
他说完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实在隔得太久,若是此案能早些年出来,也不至于这样难审——全靠人证,物证根本难以找寻。”
大晋衙门审案自有时限,若是超期未能审出个结果来,有司便会照章处置。姜成德去岁考功乃是中平,若是今次再因陈、张两家的案子被申斥,待到三年届满转官,怕是要吃大亏。
杜檀之倒是有几分理解,道:“中书也是怕下头将各色案子积压不审,拖延时日,只是遇得这样的疑案,着实时间不够。”
他也不在此处纠结,择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方才遇到周推吏,看了审讯文录,旁的倒是罢了,只不知那些个陈家人所说当日访客人数可是全的?”
姜成德摇头道:“不过一带二,哪里可能全,莫说他们,便是你问我前日在衙中同谁人见过面,我也未必能全数数得上来,更何况这许多年前的事。”
又道:“幸而众人探病多是结伴,只要陈家牵出一个,他们你供我、我供他,倒也勉强能凑个大半。”
杜檀之道:“我从前不知何时听得人说过,王老翰林家有个极稀罕的规矩,所有人情往来都要一一抄录在案,特有库房存着,这陈守之妻好似便是王家出身,据说治家全数按着王家规矩来,也不晓得这一项有无遵循。”
姜成德被这案子已是搞得十分头疼,正是没路也要随地乱踩的时候,听得杜檀之这般说,大喜过望,道:“檀之,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当真能有此物,照着上头所录一一传问,总能捡到的东西!”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唤了人进来吩咐去陈家问询,若当真有此事,便要将本子收来。
杜檀之倒是没有这样足的信心,只道:“未必真有……便是真有,也难说后来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寻不到什么有用的。”
姜成德把桌上请刑的折子封了起来,一面命人送往京城,一面笑道:“大道要走,小径也要寻,不瞒你说,我任官这样多年,如此麻烦的案子,实在也是头一回遇得,当真像是捧着个圆球一般,浑不知当如何下手。”
两人就这般坐在一处,就着案情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杜檀之有心等陈家回信,也不走开,果然又过了盏茶功夫,就见外头一名小吏问门进来,满脸笑意地禀道:“巡铺叫小的来回两位官人,陈家果然寻出从前书簿数十本,俱写了旧年人情往来,眼下正取了东西往衙门赶!”
又躬着身子小意道:“小人怕两位官人在衙中干等着急,索性自己跑得快,便先来报信!”
听得这话,姜成德连坐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便挪开椅子腾了出来,脱口道:“叫人到了衙门,索性先把东西拿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