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经官场,如何又会不知,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
半个月前,他还日夜不休地催着下头人去追查李程韦此人,不久前,他曾自得于又拿下了松巍子这一猫腻,其时踌躇满志,满以为连着三个案子办下来,莫说旁的,岁末考功,自家一个异等再走不脱。
谁料到不过短短十来日,天子大行,松巍子意外身亡,到得此时,不过回个头的功夫,李程韦与陈笃才就被提走,一同翻供,先前引以为凭的,眼下反成了烫手山芋,欲要摆脱干系而不能。
可以说先前胡权有多喜欢顾延章,眼下就看他有多不顺眼。
——如果没有顾延章,如何会查出陈笃才那一处的问题,如何会追出李程韦身上的谋杀命案,又如何会把松巍子抓起来?他胡权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进不得,退不得的下场?
两人各自坐在椅子上,一般是无人说话,可气氛与恰才相比,已是迥然不同,其中微妙,不足为外人道。
胡权抬起头,心怀鬼胎地瞥了顾延章一眼,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各种念头。
他想不出什么妙计,却是能腾空脑袋,头一次恨起自己的一甲出身,过目不忘,眼下竟是还将提刑司中原本递往天子案头的奏章记得清清楚楚,连遣词造句都不曾搞混。
当时还觉得自家幕僚所撰的那几份奏章写得极好,将功劳的大头都放在了自己这个提刑公事身上,又觉得那顾延章甚是识相,安分守己得很,也不多话,可此时再做回想,简直恨不得将那幕僚拖出来打一顿,以至于看向顾延章的眼神都忍不住透出了几分凶光。
纵然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无论那奏章是如何表述,自己身为京畿提点刑狱公事,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几分迁怒。
——你若是少折腾些,平平庸庸做个提刑副使,哪里会害我沦落到今日!
且不说胡权在这一处追往溯昔,他想来想去,越发回忆起事情开端,竟是在心中骂起家中的妻子来。
怨不得乡野间都说娶妻当娶贤,女子无才便是德!老人的话,到底还是要听!自家总以为攀上这个岳家,能得不少好处,也以为妻子是书香门第,从小受了岳父熏陶,见识自然广,平日里常听她的想法。
如今看来,怪不得从来都说女子不得干政,又说牝鸡司晨,必遭大祸,若不是原来妻子一力提议,自家早早就推了提刑司的差事,只任转运司之职了,如何会这样惨!
不仅怪顾延章,看来还要怪这个恶妇!
胡权脑中乱糟糟的,一时想到昨日孙卞同他说的朝中形势,暗示怕是济王赵颙欲要继位;一时又想那李程韦、陈笃才二人的案子,隐隐约约都与济王有关,自家牵扯其中,怕是要被新皇厌弃。
再想济王继位,不晓得与黄相公、范大参二人比起来,另有枢密院那一位相公,也许君相相交,相坐于君上却也未必;最后又想,无论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自家岳丈很快就要到了致仕的年龄,他又不是黄昭亮那一派,也不是范尧臣的臂膀,更与枢密院中几位权臣殊无往来,想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既如此,难道济王打算把自己同那姓顾的当做猴子,杀之以儆朝堂,还会有人帮忙出头吗?
也怪不得他想得多,膝盖软,实在是陈笃才与李程韦二人被提走与济王要承大统的消息夹在一起,已经叫人再无还手之力。
圣意难为。
胡权自认自家不可能违抗天命。
便是黄昭亮这样的重臣,从前得罪了圣人,还不是被打发到泉州挖沙子捡螃蟹去了?
他可是北人,半点不好那一口,嫌腥!
第778章 何苦
胡权这一处脑子里的各色念头几乎都要绕出九曲十八弯,只是此时多少还抱着几分希冀,等到与顾延章在一处商议了数日,也不曾找到有什么好法子,又在接下来的日子不断接到坏消息,譬如李程韦翻供,反诬从前供认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所有供状皆是自家在重刑之下的信口胡言,与他攀咬的诸位官人并不相干。
再如据说根据李程韦的供认,刑部已查得李家从前两名仆妇嫌疑甚深,并开具海捕文书,也配了画影图形,正四处张榜,欲将那二人缉拿归案;
另又有其余人做佐证,说那两名仆妇从前与李氏有隙,或曾因过被罚,或被借故叱骂,还有欲要给儿子赎身却未得同意的——连杀人的动机都帮着找好了。
三个案子都已转交大理寺,旁人不得插手不说,连确切消息都得不到几个,提刑司上下也只能干等着。
胡权审案多年,自然知道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所有首尾都收得如此干净,必是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大理寺中少不得还有帮着接应的,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前路尽断,连衙门也不想去,也不愿回府,早已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见顾延章气定神闲,仿佛并无什么大事一般,忍不住去问是否有了法子,谁料对方却是摇头道:“事到如今,着急也是无用,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简直气得胡权牙痒痒。
等他再回府见得妻子,更是实在恨不得要休了她才好。
且不说这一处胡权急得团团转,大理寺慢悠悠审着三个大案,朝中为着新皇人选争执不休,日子却还是一天天的往下走,转眼就到了赵芮入殓。
依太祖故事,为社稷计,以日易月,先皇过世,新帝不用守足三年孝,而是三日听政,十三日小详,二十七日大详。至于道中节度、防御、团练使、刺史、知州等,俱都不可离任赴阙,州、军、府满三日即可释服。
自太祖始,晋皇帝便不喜大葬,赵芮的父亲还曾特地留下过遗诏,要求后人给自家修皇陵必须“毋过华饰”,到得赵芮当皇帝,许多年里,几乎没有太平的时候,不是打仗,便是天灾。他平日只晓得省吃俭用,连活的时候日日睡觉的福宁宫都舍不得花钱修缮,自然更没工夫去管自己的皇陵了。
赵芮走得仓促,偏还没有子嗣,连个主持山陵礼的人都找不到,旁的停灵、下葬都能拖一拖,过个半载也没关系,实在不行,一年之后再下葬也只是传出去略有些难听而已,多少还能过得去,可入殓却再不能拖了。
因新皇人选尚在争执之间,不曾落定,便暂由张太后主持,在延庆殿大敛。
这日天还没亮,顾延章就身着丧服进了宫,按序听命行礼就列,在延庆殿中从天黑守到天明。
他官品并不高,只站在殿门偏后的位子,听得远处礼官唱仪,见那一具大大的棺椁摆在殿中,只觉得人生莫测,难以捉摸。
三年多以前,他初次入京见得天子,跪坐在案前行书作文。彼此的赵芮虽然称不上年富力强,到底还算康健,几年之间,两人虽然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可对方对自己的看重与期待,虽未明言,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赵芮登基数十载,不曾开疆辟土,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大事,可在位期间,确确实实一心为民。眼下这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便躺在棺椁之中,只有济王、魏王两人在灵前跪着,又有张太后站在一旁。
顾延章心中难过,脑中尽是赵芮音容,实在觉得胸中堵得慌,只晓得跟着礼官的唱喝跪拜、起叩。
等到仪式完毕,百官依序出殿入席,内侍便一一上了酒菜。
张太后只是赐宴,却是不曾出席,只有济王、魏王代为主持。他二人坐在上首,分据左右两张桌案,见得百官俱已到齐,便同时举杯祝酒,各自先饮一杯。
得了他二人先行,殿中官员才同饮一杯,开席吃饭。
今日人人都一大早入宫,走动、起拜不停,没有一个是不饿的,纵然那饭菜看上去叫人半点胃口也没有,众人还是将就着捡那看着能抵肚子的吃了些。
等到一席吃毕,已经天都黑了,百官又依次出宫,候在宫门外等着前头人骑了马走,再等自家的随从打着灯笼来寻。
顾延章别有心事,他不愿出去同外头那一干人等挤来挤去,只想着今日延庆殿中棺椁里的赵芮,不免有些郁郁,便与同僚告了个罪,落在最后,朝外慢慢行去。
他一面走,一面抬头望着西方,那一处并不见什么星子,只是漆黑一片,正出神间,却是忽觉前头一处黑影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原是有人跟着缀在了人群后头,也越走越慢,至于远远同众官分开,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影子斜过到自己身上来。
那人身形颀长,身着丧服,倒是更显得五官清俊,风度翩翩,等到离得近了,顾延章才发觉竟是个熟人。
那人待得顾延章走到眼前,扬声招呼道:“延章,你怎的一人留在后头?”
——正是杨义府。
顾延章回京数月,与郑时修多有联系,同这杨义府却来往不多,不过再如何,两人到底有同窗之谊,他收拾心情,应道:“家有千金,你怎的不赶着回府?”
杨义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半晌,苦笑道:“我二人是什么关系,旁人便罢了,你何苦还要来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