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颙之子赵瑄,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颙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做皇帝,如何比得上老子做皇子?!
第758章 前夜
赵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吴益,仿佛对方所说的话,与自己并无半点关系一般,其实心中已是汹涌澎湃。
吴益正色道:“有先例故事在,陛下有兄有弟……”
他援引旧事、古文、圣人经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回道。
吴益不愧是御史出身,又是士林间声望极高的才子名士,此时一番话说出来,当真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场中并无一人出声打断他,却是俱都抬起头,望着床的方向。
一一这话是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话的内容。
如果天子首肯了藩王继位,那整个大晋的朝堂,便要为之变更。
范尧臣转头看了看孙卞。
孙卞脸色难看,回望了他一眼,两人有志一同地转向了不远处的黄昭亮。
恰逢黄昭亮也回头看了过来。
三人眼神恰一两两交汇,只过了三两息,便即转开。
然则彼此都是多年的同侪,虽只是一个眼神,已经足够看出彼此意思。
同样动作的还有枢密院中的几位臣子。
众人平日里互相争权撕扯,到了眼下的地步,自然也是为己方党派谋利,各有各的思量。
譬如黄昭亮,他早年为着驱逐几位王爷迁出禁宫之事,得罪了张太后,对于他来说,唯有过继新帝,新帝继位,皇后垂帘,自家才有可能不被打压。
若是过继新帝,新帝继位却是太后垂帘,或是由藩王继位,他焉能有好日子过?
黄昭亮虽然是首相,可回朝不过两年,莫说不到权倾朝野的程度,便是想要一支独大,也不能做到,一旦与在位者起了冲突,并无可能压倒皇权,恐怕便要或自请外出,或择机告老的结果。
又如李绘,他曾因公事与四王有过节,于他而言,谁人上位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那皇位与四王一脉不要有任何牵扯。
再说孙卞、任皓等人,原是太后旧人,后来太后撤帘,天子继位,他二人屡遭天子闲置,无论怎生努力,立下多大的功劳,始终无法成为其亲信,遇得这样难得的机会,最好是天子过继年幼嗣子,再由太后垂帘。
不过不管众人如何盘算,最终的决定还是要落定到天子身上。
赵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副想要大喘气却又不得的模样,他不看吴益,不看其余臣子,一双眼睛却是瞪着立在几步开外的两个弟弟,口中问道:“你二人谁人欲取此位?”
张太后听得脸都跌了下来,叫道:“二哥!”
不知道是毒发于心,难以自控,还是其余原因,赵芮竟然说出了这样不得宜的话。
听到张太后提醒,赵芮却没有理会,只兀自盯着两个弟弟。
赵颙满头是汗,叫道:“二哥乃是真龙,有苍天护体,定能渡过此劫难!弟弟绝无此意啊!”
四王则是抖着手道:“陛下,臣弟必当全力佐新君,绝无二心!”
两个藩王争着表示自己无意于帝位,可很快,殿中一个又一个的臣子跟着跳了出来,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赵颙低下头,仿佛正在自省,并不想其他人关注自己,暗地里则是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弟弟。
一一眼下出来说话的人里有赵颙自己的安排,却也有不少同他并无关系的,不知是自家这一个向来看起来十分老实的弟弟所为,还是有人站出来混水摸鱼。
而此时此刻,赵芮已经气得半死。
几名大臣一个接着一个站出来说话,将大帽子一顶一顶往他头上盖,仿佛若是不把皇位让给自家已经成年的兄弟,而是先过继子嗣,再传位给他新过继的皇嗣,自己就做了什么祸国殃民之事一般。
不多时,簇拥藩王的与主张过继皇嗣的就吵做了一团。
簇拥藩王的挑着“谁人垂帘”的毛病,想要分化过继皇嗣的那一拨,主张过继皇嗣的则是很轻易地被挑拨了,只过了盏茶功夫,殿中两派已是分为三派,吵得更为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