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许开外,池塘边上的杂草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往自己这一处游移,不过三四个呼吸的功夫,那东西已是唰的一下钻出草丛。
正在此时,天边一道巨大闪电将黑幕一下劈成两片,做了一下扭曲的斜杠,仿佛将整座禁宫都撕裂了一般。
刹那间光华遍地。
张璧面前亮如白昼。
他人小,眼睛也清透,心中并无杂念,反而将周围事物看得清楚。
一丈开外,不知共有多少一一或许是三四条,或许是五六条一一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长蛇自草丛中一下子窜了出来,因爬得太快,看上去竟是如同飞的一般。
而更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正安安静静地搭在那一处,里头不住地蠕动,正从没有封紧的袋子口爬出更多的长蛇来。
张璧双脚打着颤。
他长到将要七岁,何时见过这等可怖的场景,大骇之下,喉咙里头咯咯作响,全身发抖,连叫喊都发不出声音。
闪电过后,周围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张璧心跳如擂鼓,两只耳朵之中嗡鸣不止,几乎要惊得他晕了过去。
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声自远而近,碾压了过来,随着雷声,哗啦啦的雨水接连打在地上。
就在这呼吸之间,飞蛇已是行得近了,径直朝着张璧窜了过来。
他全身僵直,心中知道应当要撒腿快跑,可哪里跑得动,自腰打下,丁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蛇朝着自己的腿间飞射而来。
***
禁宫之中一处宫殿的偏殿里头,济王赵颙正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蜡烛,也没有摆冰山,除此之外,门窗也关得紧紧的。
夜色已深,赵颙在桌上竖了几个木托,木头上摆着十几颗明珠,照得屋中倒有白日间一半的两趟。
他趁着天色擦黑的时候已经去慈明宫中看过张太后,不过是一个藩王,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余事情,可却并不肯睡觉,而是就这般坐在此处。
书桌之上与书房进门的地方,俱是摆了两个大大的香炉,除此之外,从外而内数一数,怕是足有五六个,其中全数正燃着香,虽不知究竟是什么种类,可已是从中袅袅升起许多白烟来。
那白烟味道很浓,然则与其说是熏香,不如说是熏臭,味道又冲又刺激,直直朝着人的鼻腔钻了进去。
赵颙手中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面前则是摆着一个漏刻,也不做旁的事情,只看着漏刻上的沙粒一颗一颗漏下去。
随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屋子里头越发闷热。
不知怎的,赵颙心中有些焦躁。
屋中只有他一人。
他站起身来,伸手取了一颗木托上的明珠,又把搭在桌上的竹竿子提了起来,左手持珠,右手提棍,一边看着地面,一边朝着门口行了过去。
赵颙没有叫人,只是轻轻敲了敲门。
外头守着他信得过的侍卫。
“殿下,您可是有什么分派?”
雷雨甚大,隔着一重门,对方的声音仿佛有些远,又似乎有点近。
赵颙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狂跳,说不出是着急,还是期待,或是惶恐,其中或许还带着几分刺激。
他吩咐道:“雷雨太大,你代我去看看劼儿他们几个是不是睡了,莫要叫人乱开门窗,小心遭了风雨,得了病,却是不好。”
那侍卫应声而去。
***
福宁宫中,赵芮正坐在桌案边上。
他手中拿着的乃是提刑司中上的奏章。
京城寸土寸金,许多人家为了把房子建得大些,都占了大道,或用来做买卖,或用来住人,行人、行马,行车俱是不便,只是占地的除却百姓,一般也有许多官员,虽说许多年前就说要整顿,只是整来整去,也不见整出什么结果来。
原来也还罢了,虽然要紧,毕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其余麻烦的问题更多,更急,拖着拖着,他也就忘了,可今年京城之中水患甚是厉害,不仅伤财,还伤了不少人命。
水汛退去之后,皇城司、提刑司之中探了一遍原因,原是许多人偷偷填平了水道,叫那洪水不得去处,倒灌进城,才有今年的大灾。
见得如此,赵芮便不再放任不管,特命了提刑司公事胡权去整顿街道,重理河道。
他把那奏章看到一半,不知怎的,只觉得全身是汗,热得不行。
郑莱已是搬了水盆过来,小声道:“陛下,洗把脸罢,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赵芮点了点头,果然洗了一回脸,复又坐了回去,将那奏章看完,复又做了批示,复才重新洗漱,去得床榻上。
他正要躺下去,忽然想到白日间那道人说的话,吩咐郑莱道:“今日那松巍子献的图帛何在?”
郑莱应了一声,很快取了过来。
赵芮伸手接过,叫人把蜡烛放到床头上,就着烛光,学着那布帛上的姿势盘膝而坐,舌抵上颚,照着文字呼吸。
许是这法子当真有些玄妙之处,只过了片刻他已是神台恍惚,似乎入了那又想睡,又不想睡的玄妙之境。
天子照着图帛一式一式地做,外头的电闪雷鸣,仿佛都不入他的耳,做到第三式,人已是昏昏入睡,只闻得鼻端似乎有说不出来的异香缠绕。
几名内侍守在外殿,各自立着,随着时辰越深,外头雷雨渐大,凉气卷入殿中,叫人困意一阵一阵涌来,却是忽略了殿外那几不可闻的悉索之声。
第755章 未知
郑莱守在床榻边上。
他见得天子已经入定,因听松巍子交代过行此呼吸坐定之法时,不要去打搅,最好听凭本人自动醒来,是以并不敢出声,只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双手擎起烛台,在帐子里头寻了一圈,没有见到蚊虫,便把帐子放了下来,一口吹熄了烛火,复又放轻了手脚,退到一旁的角落处,躺在地上假寐。
一一虽说今夜是他在福宁宫中轮值,却不至于到漏夜不能闭目的程度,只是听得动静,要立时爬起来伺候而已。
天子性子敦厚仁德,不爱折腾人,半夜口渴了也不过自己爬起来喝水,只有想去如厕时才会叫人,是以夜间轮值也并不是什么苦差,不过注意点便是了。
此处乃是内殿,外殿还有七八个小黄门守着,再往外,便是当值的禁卫,近百人层层把守,各自站在位子上,只有交班时才会走动。
赵芮身体向来不好,自去岁起,一到了戌时,福宁宫中殿内殿外的灯火便早早熄了,唯恐光线映照进殿,扰了天子睡眠,今夜自然也是一样。
他断断续续大病了这半载,即便是暑热的天气里头,宫中也一直不敢放冰山。
天子体虚,怕冷胜过怕热,可守夜的黄门、宫人,没有一个夜间轮值过后是衣衫干爽着出去的,也没有几个能睡上好觉。
郑莱已是轮了九日的夜值,今次是最后一夜,前头被热得几乎没有睡好过,今夜伴着外头倾盆大雨,凉爽秋风,地面又铺了一层薄薄的垫子,隔着垫子躺在金砖上头,实在是又凉爽,又舒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睡了过去。
天下暴雨,禁卫们也按着往日的安排重新调整了站岗的位置。
大雨哗啦啦直下,偶有雷鸣,盖过了其余一切声响。
已经进了丑时。
自福宁宫往外看,天空仿佛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将天地万物笼罩在内,宫墙、回廊、花木、阶石,俱都无声无息,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
文德殿飞檐上的狲猊、獬豸、斗牛等等神兽或做仰头长啸状,或做昂首挺胸状,或端立,或小坐,仿佛如此就能镇压世间所有邪祟一般。
郑莱这一觉虽然不敢深睡,依旧眯得十分香甜,等到睁开眼睛,外头已经不再有雨声。
他连忙翻起身来,看了看角落里隐隐发亮的漏刻,心中算了算,自家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而已,终于松了口气,又侧耳认真听了听,并未在帐内听到什么大声音。
雨一停,月亮便重新露了连,殿中也跟着有了光亮。
他站起身来,小心走到床尾,也不敢动帐幔,只透过轻纱的孔缝往里头看,想要分辨一下天子搭在肚皮上的薄毯还在不在,还未看得清楚,却是那帐幔轻轻动了动,赵芮在里头叫道:“来人。”
郑莱连忙小声应了一下,点了一根小蜡烛插在烛台上,撩起床帐,道:“陛下有何分派?”
昏黄的烛光下,天子的面色明暗莫测,却是翻了个身,指着自己的腿,道:“方才坐着那姿势便睡着了,初时不觉得,现下却是全身疼麻。”
郑莱便道:“下官给陛下捏捏腿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烛台放回了床头,又把帐幔重新拉开,拢了袖子,伸手给天子按摩腿脚、腰肩。
赵芮盘膝睡了接近一个时辰,他一个恰才入门,又不当真是个牛鼻子老道,如何擅长这个,此番醒来,当真是全身僵硬。
郑莱本来就是贴身内侍出身,于按摩一道上十分熟练,便站在床榻边上按着太医院中医官教授的手法使力。
两人俱都没有说话,可莫名其妙的,他却听得远远的木窗边上仿佛隐隐有一道轻轻的“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