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皇后心中一颤,如同被劈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全身透着冷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把慈明宫的来人召了进殿。
前来传话的乃是张太后惯用的一名宫女,对方带着一个小侍女,明明对着的是皇后,可面上竟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也无什么恭敬之色,只干巴巴地道:“给娘娘道安,圣人说杨家小公子今次在路上丢了东西,正巧给人捡了回去,宫中自有人认了出来,虽不算什么,到底也是贴身的,不能乱丢,便着奴婢送得过来,因想着小公子怕是已经出宫,便请娘娘代为收着。”
她口中说着,后头那一名侍女便捧着手上的托盘站得出来。
仁明宫中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
这宫女顶着张太后的名头过来,面上的仪礼也挑不出毛病,虽是说话硬邦邦的,脸色也不好看,恰在这个时候,杨皇后实在拿她无法,又兼心中惦记着那腰带,只好口中应了,又回了几句,方才把人打发走了。
好容易见人走远了,杨皇后这才匆忙将宫中人遣了出去,只留了那一名心腹宫人。
老宫女并不用交代,已是连忙去一旁取了剪刀过来。
那腰带摆在木制托盘之中,一旁还有一个小布袋子。
老宫女先把布袋子拆开,只听得里头玉石敲击的声音,低头一看,果然小半袋子的白玉环碎片。
她小声地叫了杨皇后一句,将那袋子推到了对方面前,也不敢抬头再看,复又拿起那一根腰带凑到蜡烛边上,右手正抓起剪刀要拆,却是听得“啪嗒”一声——
那腰带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开了,也没有人将其重新封口,眼下她一拿起来,便从那开口处掉得一块折叠好的纸页出来,落在了桌面上。
一瞬间,仁明宫中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
那老宫女不敢说话,也并不敢动。
杨皇后足足发了一刻的呆,复才屏着呼吸,伸手将那掉在桌面上的纸页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是两张薄薄的熟宣,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杨皇后顾不得说话,抖着手挪坐到了蜡烛边上,自上打下,自右打左,匆匆把那纸页上写的东西过了一遍。
她只看到一半,已经一双眼睛直冒金星,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自家这一个哥哥,怎的这样蠢!
叫他帮着打探一下几个大王下头子嗣的性情、为人、学识,想办法送得进来,是让自己提前些心里有个数,将来若要挑起来,好歹也能在陛下进言几句,却不是叫他随意臧否的!
眼下按着一二三四五地将人列出来,也许其实并无其余用意,自家人看了是无碍,然则偏叫圣人先行见到,这不是找死吗?!
你是谁?你姓什么?你算哪根葱?凭得什么竟敢对赵家人指指点点?!
杨皇后咬着牙将那两页纸全数看完,差点连靠着椅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自家这个兄长文笔上不得台面,从前只觉得这也不是一桩坏事——若是有些才学,有一个做皇后的妹妹在,偏生又不是从前张太后那时的形势,反倒会吃亏,这般平平庸庸的,说不得将来还能享享福。
然则真正到了利害关头,有要用得着的时候,她才发觉这庸人的坏处来。
——但凡聪明些,绕个弯子写得出来,便是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晃得一圈,又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腹中有些才学,影射一番,也不至于这般赤白……
杨皇后低头又看了一回纸上对三王赵颙几个儿子的点评。
——“聪明其外,刻寡其中”。
简简单单八个字,看得她遍体生寒。
圣人是何等护短的性子!
她认可的人,哪怕只是背地里给人嘲笑两句,都要抓着由头将你折腾来折腾去。
眼下对其最宠信的儿子的子嗣做出这等评语,正正给她看在眼中,眼下不晓得怎的回事,没有搬上台面来追究,可此时不追究,并不代表她不放在心上。
若是将来……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着实悔不当初。
为何要给杨度这样一个小儿带得进来?为何要叫自家兄长那样一个蠢的来代办此事?为何要赶在圣人才过寿完毕之时送得进来?为何不晓得查探清楚,再来小心行事?多少地方可以放,何苦要缠在腰带里头?实在不行,借着要召嫂子进来说话的名头也行啊!作甚要怕这个时候太过敏感?
眼下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桩事情,怕不是要成了一根刺,插在圣人心上!
本来自家已经够不讨她喜欢,凭她那性格,又抓着了真正的错处,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将手抓成了一个拳头,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成了型。
——趁着天子还有点余力,自家还是要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第715章 碰面
杨皇后担心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当日晚间,赵芮便匆匆回得仁明宫。
他面色十分难看,进得殿中,先把黄门宫女全数打发出去,须臾都不等,开口便问道:“方才圣人着我过去,同我说了一席话……”
杨皇后本来就有些忐忑,见得天子这般问话,已是猜到几分,本来要捧了茶过去,一时也把那茶盏慢慢放回了桌案上,面色一敛,颇有些忐忑地坐回了椅子上。
赵芮见得妻子这般表情,如何还不知道母亲说的并无作假,他忍了忍,终于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十分复杂,既有几分恼怒,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这样等不得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并无他言,然则杨皇后坐在椅子上,竟是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着实不知道当要如何回才好。
白日间天子问话,她是如何说的?
“陛下说得什么,我便听得什么,哪里有我开口的份”、“何至于此”。
可转眼之间,那话音还热乎着,便被张太后捉住了家人往宫中送信的证据。
想要把赵家近亲晚辈探问一个遍,又将各人来历、性格一一探明出来,写成这样两张纸页,并不是数日功夫便办到的。天子又不是傻子,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自家早早就做了准备,预着将来如果有万一。
这样的对比,这样嘴里一套,心里另一套,偏偏又被人逮了个正着,如何不叫她羞愧?
羞愧还罢了,他二人原本也算是患难夫妻,许多事情,当是能推心置腹而谈的,被张太后这样一刀捅下来,便如同在天子心中扎了一根刺,实在是伤了夫妻感情。
然则偏偏这事错在她身上,哪怕想要解释,也不晓得如何辩白才好。
其实并没有能撇干净自己的可能。
然则回头一想,杨皇后心中更是苦得不得了。
一一她还能如何做选?
她一个外姓人,嫁进天家,原本只想着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过一辈子便是了。可谁晓得,命竟是这样苦?
先是多年腹中没有动静,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谁料得小小年纪,便得病夭折了,其后十数年,再没有能得任何子息。
她并不是那等在宫中胡乱使手段的人,她比不得张太后,四儿二女在下头垫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底气,天子也比不得先皇,子嗣多,偏还多是嫡子。张太后有娘家在后头撑腰,自家也得力,不单在后宫之中说一不二,便是在朝中,也能指点一番,她不叫先皇亲近后宫妃嫔,便是太皇太后劝了一番,也拿她没办法。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便觉得日子简直苦得过不下去。
张太后把先皇管得同一只驴子一般,每日只能围着她姓张的这一方石磨转,所有力气都只给使在这一处,除却她刚进宫的时候年轻气盛,手腕不够高明,叫人得了庶长子——幸而是个瘸的,也并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到得后头,能生下来的全是女儿,再到后头,索性连女儿也不得生了。
可换到她身上,哪里有机会去想这些?
张太后生得四个嫡子,她当时有了一个,已是谢天谢地,后来亲生子没了,自家也没能再生,好容易得了一个庶子一一这种时候,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当真不算什么事了,要紧得跟什么似的,小心抱在身边养,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是。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能保住……
天子虽说没有子息,可他身体并不好,说一句难听的,便是过继了,也未必能见得到嗣子登基。
而她却不一样……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到得老了,少不得是要让新皇奉养的。
天子而今在位,催他过继,叫他选人,同他一起商量人选,或是问他要那些个小辈的情况,简直等同于提醒他:你活不久了,赶紧找人来替代你罢。
一一这样的话,如何能说?
然则如果她全不去管,半点不当一回事,谁人又能来帮她着想?
一旦天子有了万一,新皇上位,不论是哪一个,必然都是张太后的亲子亲孙,她有那样的娘家,那样的势力,那样的背景,不管谁登基,都绝不会怠慢,相反,还要将其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