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路
战时人命如草芥,延州城破之后,逃命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往南边跑,沿途流民拖家带口,哭声遍天,临近几个州县先前还有官员收留流民,可随着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北蛮也在后追击,实在是安置不下了,只得把他们往再南边打发。
季母还算带了些值钱的细软,一路且当且卖,总算母女两没有受饿,可也把银钱花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个没有家财的难民,则是更惨,卖儿卖女的毫不鲜见,至于抛母鬻妻,也不是没有见过。
顾延章这样说,并不是吓人,而是大部分孤身逃难的小孩子的结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却全然不惧怕他口中所言,而是认真地道:“一会把那玉佩当了,咱们就在这里先住下来,我有绣工,绣的东西多少也能挣几个钱,我供顾五哥读书,等攒够了盘缠,咱们就回延州。”
顾延章比她大上两岁,家破之后一路逃亡,可谓看尽了世情冷暖,自然也更晓得如今的现状,他听得季清菱如是说,虽心生感动,却觉得这是小儿见识,不知人间疾苦。
他把玉佩塞回季清菱手中,夺过信封,想要看看其中的碎纸片能否拼凑回原状。
季清菱则是干脆地把信封放进了袖子里,耍赖道:“顾五哥,你信我这一回,我有绣工,还写得一手好字,哪怕去帮人抄书,咱们两都不会饿死!”
她诚恳地看着顾延章的眼睛:“顾五哥,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只要专心念书,等攒够了钱,咱们回延州把地契、房契质出去,过了发解试,就去京城备考!”
她语气信誓旦旦,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哪家丈夫在给娘子允诺。
顾延章哑然失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半晌,还是无奈地道:“别闹了……”
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小大人说教的架势,知道此时不解释清楚,势必难以说服他。她低头一看,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水壶,还有几个碗盏,想了想,索性提壶翻杯,倒了一注水,以手沾水,用食指在桌面上写了“顾延章”三个大字。
她写完,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看我这字如何?”
顾延章满腹狐疑,他起身走到季清菱的位子前,低头看那字迹,不觉一怔。
前世季清菱的父亲名叫季安陆,官至三司使,为计相。他除了多谋善断之外,政治嗅觉尤其敏锐,宦海沉浮数十年,历任三位皇帝,数遭贬黜,却又总能卷土重来,而与他做官能力并称的,则是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
季清菱生来体弱,多病缠身,家中难免放纵许多,她不仅可以就朝堂政事跟父兄辩论,也经常由着自己的性子钻研奇事。她爱读书爱杂学,家中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常去偷翻父亲与同朝臣僚间的信件,长辈们见了,也只会置之一笑,还偶尔帮着遮掩一番。
季清菱虽然孱弱,却极为聪颖,尤其于学问上非常有天分。她的一手字是父亲季安陆手把手带出来的,曾模仿过各朝著名字体,写就一份万寿图,给祖母贺寿。此刻她祭出了这一笔三馆楷书,马上就把顾延章震慑住了。
都说穷文富武,顾家在延州颇有家财,顾延章从小就调皮,撩猫斗狗,无所不至,顾家宠幺儿,索性给他请了正经师傅教授武艺,比起做学问,小孩子自然更爱习武。顾延章五岁开蒙,念了五年学,到如今也不过读到四书。可启蒙先练字,练字先描红,这倒是千年不变的。
晋朝科考流行三馆楷书,要求结构谨严精正,合于法度。顾延章虽然书念得不好,可见识并不差,见到季清菱这一手漂亮的院体字,只觉得比起自己家中重金请来的先生也毫不逊色,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季清菱又说:“我家中原有些知州府上借来的藏书,我尽皆能背几本,到时候默写出来,拿去书铺子里卖了,总归能换几个钱,支应两年不成问题。”
她知道顾延章年龄虽小,主意却大,未必会被自己这简单几句话说服,于是又道,“顾五哥,我父兄走得仓促,没来得及安排后事,我娘被蛮子屠城吓怕了,一心只想着逃出延州,找个寄身之所,也没功夫考虑其他的。如今我娘走了,只得我一个人,少不得也要多想想。”
“从前我们家同李家一年也未必通两回信,自我爹去岁考功升了八品,短短大半年间,他们就来了六七回人,还闹着要结亲。”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虽然依旧是小孩子的口吻,语气中却带着几丝讥诮,“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他们打什么主意,自然也能猜到几分。都说以小见微,我只问顾五哥,你觉得这样一家人,我若是拿着他们家的玉佩孤身上门,接下来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被她这样一问,顾延章呆了呆。
他原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总以为把季清菱送去了京城,到了李家,便万事大吉,不会再有什么难题。可此时听了季清菱所说,仔细一想,去京城确实并非什么出路。
顾延章不由得想起家中养的一些清客武人,确实也是用得着的人待遇好,用不着的,不过给他一方瓦片,一日两餐养着而已,至于脸面,谁不是自己挣来的呢。
弱肉强食,天之道,不过是常态而已。
放着季清菱一个六亲不在,毫无依仗的小姑娘去京城商人家投靠,两家媒妁未定,说句难听的,真个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是怪事。
他心中既已有了这想法,顿时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肯定,可若是不把季清菱送去京城,又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正犹豫间,廖嫂子已经回来了。
廖嫂子手里拎了一个包袱,拢在肩上,口中道:“咱们这便走罢,去寻里长定了契,就往谢家给管事的看看,你若是有福气的,自能留住,若是没福气,我也只能把你卖往别处了。”
第5章 决定
顾延章刚刚被季清菱这样一打岔,早没了初时的笃定,季清菱见他神色有些忐忑,忙站出来对着廖嫂子道:“嫂子,我不想哥哥给别人家做下人,我会绣花,我能养家!”
她把顾延章挡在身后,一副你再往前走,我就要跟你急的样子。
廖嫂子顿时就有些下不来台,她自知跟季清菱一个小姑娘计较无用,便把目光投向顾延章,口中抱怨道:“前日来寻我,千求万求的,若不是谢家着急要个识字的,我也不会收你,还开了个高价,你出去问问,有哪家买人肯给这个价钱的?如今我同谢家都说好了,光是请人写契纸就花了二十文,你倒好,这边又出幺蛾子,却不是在耍我?”
能当牙人,在底层之中,多多少少是有些能耐的。季清菱无意跟这牙婆翻脸,忙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递了过去,解释道:“廖嫂子,我不懂事,我这哥哥性子又急,一时没想好,您别生气了。”又说,“这是我年前绣的荷包,给您陪个不是,等过几日安顿下来,再来同您说话。”
廖嫂子伸手一捏,那荷包空空的,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几朵富贵牡丹,绣工出众,花样也漂亮,那丝线更是一看就是高级货,有几片牡丹花瓣甚至是金线勾勒的。
这荷包卖出去至少也有上百文。虽仍是生气,可她也知道契纸没签,她就不好乱动。更有前一段时间衙门死抓小儿买卖之事,蓟县民风较为淳朴,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得又骂将了几句。
季清菱软言道过歉,话说得比棉花还柔,只把廖嫂子夸上了天,一顶一顶地往对方头上戴高帽子。她从前卧床甚久,为了哄家里人宽慰,其余能耐不行,那一张嘴倒是真的能翻天,如今不过小试牛刀,便把廖嫂子哄得脸色好看了许多。
等她拽着顾延章告辞出门的时候,两边已经冰释前嫌,季清菱还笑着道:“嫂子不用送了,说不得过一会还要麻烦您帮着找个住所。”
蓟县繁华的街市也就那几条,最大的当铺距此不远,两人出了大门,季清菱径直拉着顾延章往当铺而去。
顾延章仍是纠结不已,他抓不定主意,季清菱却心中有数,她知道世上难免以貌取人,进了当铺,也不要人招呼,在当台上把那玉佩轻轻放了,推过去,道:“小哥,这玉佩死当,值多少银钱?”
那玉佩乃是李家发家之时的宝物,商人爱吉,上面镶了赤金。季清菱从前嫌弃那赤金俗气,如今却十分庆幸。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石不好估价,可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金子能当不少钱。
果然,当铺的伙计只把玉佩略一细看,便喊了大掌眼过来。
掌眼的仔细端详了半日,先是问了来历,见季清菱对答如流,虽穿着朴素,却一副大家出身的气派,便也知道了几分。料想这两位应是逃难而来的延州人,价格压起来就格外有底气,他笑呵呵地开价:“活当八十两,死当二百三十两。”
这价格开得低,可本来当铺就是宰人的,去到其他家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季清菱算了算,脆生生地说了一句:“死当。”
顾延章立刻拉了她的袖子,劝道:“不若活当,万一将来李家是念旧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