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次第之间这四个字。
敌军尸体垒得太高,会影响己方攻击的准确度,不但阻隔视线,甚至可能会被对方作为屏障来躲避箭矢。
然而山顶指挥之人做得很好。
尸首垒得最厚的全在战阵的最前处。
再往后,所有的蛮子尸首几乎都是平铺在地,最多也不过叠了两具。
韩勉原以为这是因为当时临敌太过仓促,来不及应对,导致的己方兵士上弦、搭箭过慢,才会有此结果。直到他打扫过战场,讯问过俘虏,又详细问清了临阵之人,知道了指挥者的情况之后,才渐渐醒悟过来——也许更多的是由于那顾五乃是新人,乍一临阵,尚未来得及察觉到其中玄妙。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人,确实是天生吃战场饭的。
对于兵士来说,他们要做的只是瞄准敌军,扣发扳机,可什么时候射击,听从的全是指挥者的安排。
韩勉二十投军,已是在军中历练了许多年,刚开始做小卒的时候,他也只会听从上官指挥,后来熟悉了战场,一步步从小兵往上攀爬,才在战阵上渐渐有了脑子。
上阵次数越多,越深刻了解到原来无论大小战役,指挥的作用都如此之大。
何时要冲刺、何时要齐射,何时要等待,看起来似乎只是时机上微毫的差异,却几乎全然控制着己方的士气与战力。
在阵上摸索了许多次,又指挥了数轮小型对阵,韩勉才稍微摸着了门路。待得如今升到的军校之位,虽然在军中也不过是个低阶的军职,他却早已今非昔比。
在下头的小卒看来,那顾五纯粹是因为徐殿直不幸殒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又靠着神臂弓之力,这才走了狗屎运,全歼蛮军,并不算什么本事。
可韩勉却知道,当时的情况,便是徐殿直在场,也不一定能比那顾五反应更快。
如果是自己,会如何做?
想到这里,韩勉不由得苦笑。
他第一反应,应该就是调集大半兵力阻绝蛮兵,再分出小半人手去取用神臂弓。
然而蛮兵乃是精锐,想来也挡不住多久,等到神臂弓取出,蛮兵应是已经快要攻到了一半。
也许来得及两、三轮齐射罢?
不,或许两轮都来不及,毕竟与普通的长弓不同,神臂弓上弦、搭箭都需要时间。
如果蛮军攻到了面前,便是神臂弓,又有何用?
还来不及搭箭,便要白刃相接了。
那顾五最厉害的一手,便是那一把火。
烧得实在太聪明了!
有那一把火,把蛮兵足足阻隔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样长的时间,已是足够叫兵士以逸待劳,做好全数准备。
还有将兵士分作三列,使民伕协助上弦、搭箭,也玩得漂亮极了。
神臂弓往日的使用,都是在大型战事上,几乎都是远战,由精锐同时齐射,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更有冲锋阵配合,叫敌军闻风丧胆。
神臂弓太过强悍,根本不需要任何方法,只要数量足够,便能横扫敌军。如果不是因为其制作繁复,造价昂贵,使用之中又十分容易毁损,北蛮早就被撵着打了。
而山顶之上,将手持神臂弓的兵士分作三队,毫不间歇地射击近距离的敌人,这做法也着实出彩。
民伕的上弦、搭箭,兵士的齐射,都配合得妙到巅峰,把仅仅距离三四十丈的蛮子压得死死的。
而那顾五射向敌军将领的那一箭,更是射得恰到好处。
一面想着,韩勉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那可是野利荣利,蛮军中小有名气的青年将领!
居然给他捡了漏!!
此时的韩勉并不知道,当时山顶的胜利其实除却神臂弓之威与众人的配合,更重要的是辎重队的侥幸。
天色太暗,风雪交加,下头看不清上头的情景,失了将领,又被神臂弓吓得胆战心惊,这才使得北蛮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后退。
如果他们选择的不是后退,而是上冲,也许结果便会改写。
韩勉还在想着,那小兵已是喃喃道:“可那是试射殿廷啊!他一个新进,怎么能抢那个名头!”
韩勉忍不住一叹。
怨不得这一众弟兄为他抱不平。
辛辛苦苦十余年,好容易立下这般多的功绩,眼见钤辖手中有一个试射殿廷的名额,若是能得到手,便能叫他去到天子面前,考校骑射之术,以求得品得官。
他韩勉不识得字,也不会算数,想要武举,难度同去天上摘星星相比,也无甚不同,而想要靠军功累积得官,至少还要等上一二十年,可若是得了试射殿廷的机会,以他之能,又何愁不出类拔萃,叫天子心中留名?!
只可惜……
想到这里,便是韩勉心性沉稳,也忍不住有些不平起来。
第183章 惊喜
所谓试射殿廷,也叫试射廷试,指的乃是在殿廷之上考校射术。
这是军中得官的捷径,参试名额由各大军中长官在四十五岁以下的军校中选派。
如果能在试射之中表现出众,一举夺得优等,便能借此机会鱼跃龙门,得品得官。
那可是三班借职!
多少兵将在阵上拼死拼活了一辈子,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捞不到!
大晋的武举与文举一般,三年一考,除却考步射、马上格斗武艺,还要求“文理优长”,要考“时务边防策”,还要考律法与兵法。
这般多要求,前者考校武艺还罢了,后者要考校文识,军中忒多大老粗,本就出身贫寒,又一辈子在阵上马上厮杀,便是杀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把自己的名字给写整齐了。
为了给这些战功出众,却又不足以凭借战功入品得官的军士一个出身,朝中另有一个晋升之法——试射殿廷。
相较于武举,试射殿廷的门槛更高,得官可能性也更大,是军中极为最为肥美的一块肉。
韩勉立下大小战功十余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一回保安军中的名额,陈灏应当会给他。
然而谁又晓得,半路会杀出一个顾五呢!
韩勉还在想着,桌边一名他的手下已是将椅子腿大力一踹,站起身来,骂道:“不要脸!!!”
又愤愤不平地道:“俺去找那小子理论,叫那狗头若是晓得识趣,就不要来抢咱们军校的名头!”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地大了起来,嚷道,“多找几个兄弟,同长官进言,请长官向钤辖进言,好叫钤辖知晓,这般举动,是让俺们军中上下寒心!以后谁人还给他卖命杀敌!!”
说着,果然便要向门口冲去。
韩勉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叫人一同将他拦下,却不想突然听得门口有人敲门。
那名已是跑到门边的手下一愣,把门给开了。
门口处,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微笑地站在那里,先同里头诸人行过礼,打了个招呼,才道:“叨扰诸位了,我是受命来寻人的。”
——却是众人才说到的顾五!
那顾五顿了顿,目光朝里头扫了一圈,直直落到了韩勉身上:“韩军校,钤辖有请。”
骂人被本尊逮了个正着,便是最为冲动的两个小兵,都有些尴尬,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韩勉拱了拱手,道:“多谢……”他顿了一下,不晓得该如何称呼才好。
顾延章不以为意,行一个礼,便告辞了。
余下屋中几人面面相觑。
一名小兵道:“好似……看着人还不算太差啊……”
“你长不长脑子?!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要笑两声呢!他这是来得瑟的,你没瞧出来吗?!”
眼见里头又要就这事吵起来,韩勉厉声喝道:“都住口!”他瞪了两个嚷叫得最凶的小卒,道,“再闹,我就把你们送到校场挨军棒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韩勉又吩咐两名老成些的看着其余众人,这才踏出门,径直朝将营而去。
途中路过校场,听得当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有棍棒着肉的声音,叫人不忍耳闻。
韩勉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违反军令,这确实活该,谁也救不了他们。
锦屏山中本有兵士轮戍,那等蛮兵便是攀得上山顶,也该先被值守之人发现才对,然则——
韩勉转过头,扫了一眼被押在地上受罚的那几排兵丁。
比起普遍更高大魁梧的延州、灵州等地兵丁,地上的兵士要矮小许多。
这是从荆楚、广南等地来的援兵。
南兵喜暖,实在难以适应延州天寒地冻的气候,轮戍之时,难免要打些折扣。
这本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况且被抽调过来的,都不是精锐——哪个异地他州的将领会把自家的精锐白白送出去呢?自然是哪一营疲弱,便派哪一营。
外出轮戍,兵士们偷个懒,私下里大家其实已是心照不宣。
只这一批人捅的篓子也太大了。
原本保安军驻守锦屏山的时候,还只是在半山腰之中找个避风的地方,烧起火来取个暖,看得时间差不多了,定会爬上山顶,等着人来交接。
可这一群怕冷的援兵,竟直接连山都不上了,缩在山脚的隐蔽处,找个洞子窝起来,待得下一班来了,两边直接在洞里行得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