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当官的所领受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所得,既然为人的父母官,就要明察秋毫,倘若渎职枉法,上天一定不会饶恕。也是为了警示官员秉公处事之意。
仙草笑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皇上这句话另有用意,不会为难徐爷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还未吱声,身后有人冷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朕不会为难徐慈?”
方才两人只顾碰头商议这件事,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来的。
雪茶吓得跳起,忙转过身。那边仙草也忙后退一步。
赵踞先是看了一眼雪茶:“你什么时候成了她在朕身边的耳朵了?滚!”
雪茶吓得抱头窜开。
仙草咽了口唾沫:“皇上……”
赵踞身形微动,夜影里双眼沁冷:“方才你满面得意,好像很知道朕的心意,那不如你跟朕说说,朕另有什么用意?”
“奴婢、奴婢是瞎说的!”仙草步步后退,回头扫向身后,估量自己逃之夭夭的可能性。
不料皇帝吃过一次亏了,这次猛然抬手在她身侧一挡,手掌抵在墙上。
仙草愕然地抬头。
赵踞却并没有就此停下的意思,反而上前一步,几乎贴近她的身体而站,竟仿佛画地为牢,令人无处可逃。
第26章
入了秋,夜风已经有了沁凉冷意。
从廊下穿过的秋风撩起皇帝龙袍的衣袖,那大袖子如同故意撩人般的正好拂向了仙草的脸上,丝滑细密的缎面掠过脸颊,有一点痒,也有些难以形容的不寒而栗。
仙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纵然自诩十分了解这个少年,就在此刻,她却仍然不敢贸然揣测皇帝的心意。
皇帝行事诡谲难测,方才也不知来了多久,若是搪塞的不好,便是弄巧成拙。
按照最坏的估量,是皇帝把自己跟雪茶的对话从头听到了尾。
那皇帝必然也把她那句引用了孟昶的《颁令箴》跟宋太宗所改的十六字的《戒石铭》的听了去。
仙草是不通文墨的,方才因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若给皇帝听见,以小皇帝的心性这会儿只怕已经生疑了。
在仙草极快地寻思之时,皇帝也正在俯视着她,望着这张脸上微妙的阴晴变化,赵踞眼中的疑云不禁又多了数重。
“瞎说?”他盯着仙草,“你要是能有理有据地说出来,倒也罢了,你若是胡言乱语一味搪塞,可知道朕最不喜欢有人擅自猜测朕的心意?你觉着朕不会如何徐慈,信不信明儿你就能见到他的头?”
仙草极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意,双手捧出了一顶热气腾腾的高帽:“奴婢觉着皇上不会贸然处置徐爷,是因为、太过信任皇上,毕竟皇上乃是明君,既然已经传了徐爷进京面圣,应该另有用意。”
赵踞觉着自己的头顶一沉,轻描淡写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仙草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把那《颁令箴》几句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就好像是两个黑暗中彼此试探的人,想看对方探出什么样的触角。
终于,仙草带些许窘然的笑,说道:“雪茶公公说的那‘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几句,也不像是针对徐爷的。”
赵踞嘴角一挑:“雪茶胸中有几滴墨朕很清楚,他亲口跟你说了这几句?”
仙草方才故意含糊说了《颁令箴》的典故,如果皇帝不特意问,自然就顺势推到是雪茶身上去。
如今对上皇帝探究而戏谑的眼神,仙草心中恍然,——赵踞的的确确是听见自己说这几句了。
这会儿如果还坚持说是雪茶说的,那当然是心中有鬼才会如此。
“雪茶公公倒是没有说,”仙草垂着头,低低道:“只不过……当初徐太妃娘娘在的时候,时常就在奴婢跟前说这几句话,奴婢记得她说着是根据一个什么亡国之君的什么令、给宋太宗改成十六字的,还说两个人都是不错的人之类,奴婢自然就记住了。”
赵踞眉峰敛起:“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记住……还朗朗上口的?你非但记住,且还很懂其中意思,所以才认定朕不是针对徐慈?”
“当然,”仙草简直为自己的急智感动,趁热打铁地:“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仙草满面诚挚地回答:“当然是因为徐爷是徐家的人,奴婢认为徐爷绝不是那种蠹虫一样的官员。所以才认定皇上口中所说的不可饶恕的另有其人。”
这一番解释下来,也算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且顺理成章。
但不知为什么,皇帝虽然挑不出哪里不妥,可是心中的疑云非但并未散去,反更重了几分。
仙草见赵踞沉默,缓缓松了口气,小心地问:“皇上,奴婢可以退下了吗?”
赵踞盯着她,眼神闪烁。
虽没有说什么,原先抵在墙上的手臂却缓缓放下了。
正在这时,身后雪茶悄悄地闪了出来,低着头道:“皇上……”
赵踞瞥他一眼,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雪茶生恐被踹,主动后退两步,才又低着头说道:“中书侍郎方才紧急派了人来禀告皇上,之前给押解回京的徐慈,给蔡相派人押了去,现如今关押在刑部大牢。”
皇帝猛地皱眉。
夜影里仙草的脸色也又白了几分,她转身看向雪茶,冲口问道:“这是为什么?”
雪茶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赵踞略微思忖,一言不发地迈步往前。
仙草情不自禁跟了两步,却又给雪茶拦住了。
雪茶轻声对她说道:“你快回去,皇上既然不是冲着徐爷,那一定会保他周全,一有消息我派人告诉你就是了。”
仙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多谢公公。”
雪茶忙转身去追赵踞,小碎步跑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我这是怎么了,却像是一门心思地为了那恶毒丫头着想,我是疯了不成?”
***
先前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徐慈,询问他在为何在贛城做下那种该诛九族的逆天之罪。
让赵踞意外的是,徐慈果然不愧是名门之后,就算落魄为阶下囚,生死未卜,如今戴罪跪在御前,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但整个人却仍然淡定自若,并无任何瑟缩畏惧或者惶恐不可终日之意。
皇帝看着徐大爷那淡淡然的神情,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一张懒倦花间的脸。
果然不愧是兄妹……连气质都如此相似。
赵踞定了定神,便听徐慈将江南道事发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一遍。
徐慈垂首淡声禀奏说:“当时长江水泛滥致使百姓遭难,朝廷本是抚恤之意才特拨了赈灾钱粮,但是据罪臣所知,那些赈灾的钱粮,落在贛城的时候恐怕连十之一二都不到了,所谓发放的米粥犹如清水,光可鉴人,纵然这样,还有许多饥民领不到。那些饥民嗷嗷待哺,倒毙者无数,聚众攻城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时徐慈人在赣城之内,在城头上看的很明白。
底下的那些流民们,一个个衣不蔽体,面有菜色,手中所拿的兵器,不过是些锄头,木棍,甚至破烂树枝,随手捡来的废弃物等。
除了少数的青壮男子还有些精神,剩下的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地不起,其中更有不少的妇孺跟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这样的“逆贼”,在徐慈看来,根本不必特意求请知州派兵支援,只要派出贛城之中的守军跟衙役,只怕就能将他们打败。
徐慈虽然心志坚定,但当着皇帝的面提起那时候所目睹的惨状,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民不聊生,若不及早救援,迟早会饿殍无数,酿成惨剧,那些人他们只是想求生而已,在罪臣看来,这并不算是所谓的逆乱,而是皇上的子民在垂死挣扎,臣也算是读过些书,知道‘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为民父母,莫不仁慈’的道理,在那种情形下不思救助子民,反而要举刀屠戮,罪臣觉着……倘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谋逆!真正的罪大恶极!”
话音未落,耳畔听到少年皇帝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徐慈是跪着垂头的,听到这里,才禁不住缓缓抬起头来。
皇帝太年轻了,而且……又曾经是赐死自己妹子的“凶手”,所以徐慈还未见皇帝的面,心中先已经存着旧怨。
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行逆天,虽不知皇帝将如何处置,但总归不能善罢甘休。
所以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出来。
更加不管皇帝是如何反应。
对徐慈而言,只要如此,就算给处死,却也痛快。
他本以为皇帝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孟昶的《颁令箴》几句,谁知道皇帝不禁知道,更加知晓宋太宗所改的那为官的十六字准则。
这却让徐慈真真切切地意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徐慈看见皇帝的眼神十分冷冽,透着一种锋芒初透的凌厉跟清澈,倒的确是有些“上天难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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