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自有分寸,母亲无须多虑。”沈泽棠话不再多说,随意指一事告辞。
“沈二!”沈老夫人望着他清梧背影,莫名能感觉到他的冷淡疏远。
沈泽棠脚步顿了顿,却终是没有回头。
……
栖桐院梧桐萧萧,金黄落叶被风吹得飘了一地。
烛火映窗,人影婆娑,几点流萤明灭,自照花间青路。
他背着手走得很慢,慢得沈桓都有些看不过去,却也不敢吱声,今个沈二爷有些古怪。
丫鬟莺歌搬了条绣墩坐在廊下,冷清清做针线,忽听有脚足响动抬眼,却是沈二爷带着三五侍卫过来,不由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中活计笑迎上来,“二爷”两字才唤出口,沈泽棠已与她擦肩而过。
她脸儿腾得发烫,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沈桓等几默而不言,假装没瞧见此幕,只守在院门不前。
沈泽棠挑起帘子进房,梦笙歪在炕上吃茶,穿着半新不旧的黛青衫儿,鹅黄裙子,她的妹妹梦清姑子,则坐在炕沿正宣经讲卷,宝炉里烧着名香,不是檀香,浓郁的味儿挥之不散。
沈泽棠不露痕迹的蹙眉,择窗前一把官帽椅坐了,梦清姑子要过来见礼,他摆手阻止,扫过桌案上随意搁置的人参,拿过《金刚经》翻一页闲看。
梦笙忽然打断道:“夜色深沉我倦乏的很,明日再来罢!翻来覆去就这些听的腻歪,你也用心备些功课,弄些新鲜的因果宝卷讲来予我听才好!”
梦清姑子的脸瞬间像块红布,咬紧下唇收拾经卷,再至沈泽棠跟前道别一声,又羞又愧地辄身出房。
沈泽棠阖上经书,听得梦笙嗓音含几许嫌恶:“二爷若无事也请回书房罢,我来了葵水伺候不得你。”
沈泽棠不怒反笑了,她现在纵是脱光站在自己面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奔腾无休的欲念、他的热情及勇猛全给了那个女人,且只能由她来承受。
梦笙以为他会如常一般,听得恶言,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开,到底曾高中状元,如今任秩品三品的吏部侍郎,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而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注视着她笑了笑,那神情嘲讽中充满厌恶。
第650章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三)
沈泽棠站起身,走近宝炉前将那名香掐断,他开口道:“吾遣人寻到潘涛,他如今在贵州曲靖开药材铺子为生,尚未娶妻。”
梦笙愀然变色,怒目相向,连声儿叱责:“你要使甚麽卑劣手段害他?我被强留于此、替你生儿育女还不够吗?”
沈泽棠默少顷,嗓音愈发淡了:“你毋庸这般紧张,俗说花开花落春不管,水暖水寒鱼自知,吾俩做夫妻于你如陷牢笼,于吾又何尝欢喜过。即是孽缘一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吾已深悟!”他从取出一封休书递上。
梦笙见休书里写:立书人沈泽棠,系顺天府京城人,凭媒聘定叶氏为妻,育一女,夫妇结缘三载,无鸳鸯恩爱交颈之情,少比目相濡以沫之意,花缺并蒂,枝断连理,鸾凤少和鸣,琴瑟难合韵,既然两心不归,难同一意,不妨好聚好散,各择良栖,明白立纸休书,愿退还本家,任其改嫁,再无争执,另念育女之恩,赠五年衣粮,以银折予。从此解怨释结,各奔东西,自得佳期。
梦笙一时喜也不是喜,忧也不是忧,从初初嫁入沈府求去,到如今听他亲口答应,虽是得偿所愿,心底却莫名空荡荡的不是滋味。
这份休书竟有些烫手。
她攥了攥帕子:“老爷,书在你手中,我夫妻二人还是圆镜,若我接了,破镜再难重圆,你倒是想清楚。”
沈泽棠不言语,神情却显得愈发淡漠。
梦笙便将休书接过,又垂颈仔细看一遍,她问:“当朝律法有云,妻子家族散亡,若其被休,无家可归者不得休弃,老爷不顾自己的仕途了吗?”她再道:“我自幼寄住姨母家中,去年她已溘逝,此时被休离,倒不便再回返那里……更况后宅多纷争,荔姐儿没了娘亲荫护,只恐受人欺负……”
沈泽棠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前世里自己就是被她这番说辞打动,没甚再在意她的去留。
复坐回椅上,他语气很沉稳:“荔姐儿会送去母亲膝下教养,还有吾在,无人能也不敢欺负她。吾已同潘涛见过,他对你依旧有情,也不介意其它,遂共商一策,待吾离京后,以你要去云南寻夫为由,侍卫一路护送至贵州,潘涛接你而去。后续吾自会处置,但从此你们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梦笙默了会儿,嘲讽地拍起手来:“老爷果然官场中人,运筹帷幄滴水不漏,只是我已做过他人妇,潘涛还肯娶为正妻麽?”
“会的!”沈泽棠抿起唇角:“吾都能受,他如何不能受!”
新婚那夜,白布上的血渍是他割了手臂滴染,后命侍卫暗中查访她在娘家的事,果然不出所料。
梦笙面庞发红,顿时恼羞成怒,将休书叠起拢进袖里:“我旧日嫁妆、还有老爷给的折银要一并带走。”
沈泽棠不以为意地颌首,听得帘子簇簇响起,是莺歌进来斟茶。
他道:“莺歌也随你去,还有梦清……”
梦笙冷笑一声:“莺歌同梦清是定要留下,荔姐儿日后过得不顺遂,至少还有人能给我通个风报个信,老爷若不肯,我是不会走的。”
“随你意就是!”沈泽棠眉宇微皱,话已道尽无再待的必要,撩袍走出房,略站了会儿,夜浓深重,树影参差,回首纸窗上月光渐满,沈桓递来斗篷,他摆摆手,步履走得轻快起来。
……
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见盛暑持蒲捉流萤,忽然就至霜天闻雁唳,不觉雪夜卧听鸡鸣,待得马蹄踏碎银花入城,已是杨柳袅袅陌上青时。
沈泽棠下早朝,乘官轿摇摇晃晃行在街市间,曲指一弹数年流光过,他才从云南平乱返京没几日。
挑起轿帘朝外望,椿树胡同人影星点,寂静凄清,仿佛满城残冬皆凝于此地。
不远有个卖馄饨鸡的摊子,老汉正无精打彩地拉着胡琴。
他吩咐沈桓将官轿停在路边,这里有处废弃的宅子,是当年工部侍郎田启辉的府邸,可惜被一把火烧去大半,看得人不由心生感慨。
不让人跟随,只独自朝园里不紧不慢地走。
屋檐梁柱彩漆破损,假山白石翻倒,板径苍苔湿绿,古松虽凌厉,却与灌从杂木并生,亭榭自玲珑,却遭茑萝蔓草纠缠,忽见株大梅树,倒是结了青涩小果子,被顽鸟啄的洒了一地。
这里他曾受田启辉邀请,与同僚过府闲叙,那时何曾如此落败。
且无意还见个小丫头缠着位少年郎讲四书五经。
少年郎见得有客来,撵了小丫头慌忙过来见礼,是田府嫡长子田舜吉。
那小丫头听说是府里九姑娘,性子要多娇憨,就有多任性。
沈泽棠一笑了之。
田启辉这宅子由他亲建,集南园北院大成,处处皆显匠心,便有官员提议要四处逛逛,田启辉禀性爽朗好客,自是满口答应,边逛还边指着雕梁画栋亭台洞门解说个尽兴。
沈泽棠慢慢落至最后,左侧是一面镂空雕花墙,他早已察觉隔墙有个身影一路跟随,忽躲忽闪、忽隐忽现,像只小耗子窸窸窣窣。
他忽然背着手面墙而站,那小耗子恰探出头来,四目相对,风拂鸟鸣都静止了。
是那个被唤九儿的小丫头,显然被他惊的不轻,眸子水汪汪眨巴着,有些儿慌张的模样。
“闺阁中的小姐,偷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做甚?”沈泽棠吓唬她:“你不说实话,吾就告诉你爹爹!”
父亲在每个小丫头心底都是威严的存在,九儿显然也不例外,她掐住墙上雕缕的桃花枝,软着声求饶:“哥哥说你们都是朝堂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我思忖只有天上的神龙才有这本事,想看你们额上有没有长犄角?!”
沈泽棠忍俊不禁:“那你看过了,我们额上可有犄角?”
九儿连忙摇头:“没有,伯伯和爹爹一样,都是人。”
“……”
伯伯……沈泽棠摸摸自己的脸,叹口气:“你再不走,无需吾告诉你爹爹,他也会发现了。”
九儿连忙搭手见个礼:“伯伯好走!”辄身就要跑。
“慢着!”沈泽棠叫住她:“叫哥哥!”
九儿迟疑了一下,这哥哥够老相!
“哥哥好走!”扮个鬼脸跑了。
沈泽棠大笑起来,倏得抬眼见得前院门,有个青葱少年的身影晃过。
“九儿!”他喊了一声。
一缕穿堂风吹得他衣袂颤动,再定盯细看,却是沈桓走了进来。
第651章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四)
甚麽九儿十儿的,沈桓挠挠头,怪道轿夫说这废宅鬼里鬼气,二爷难不成中了邪?
“属下是沈桓啊!爷不记得啦?”他扯起嗓门,惊飞柳间一只黄莺儿。
沈泽棠背手朝院门走,默少顷淡问:“秦院使府里有何异动?”几年前已命人潜于那处。
沈桓禀道:“纤月传来讯信,年时有个外姓亲戚进京投奔而来,姓冯名唤舜钰,是个廪生,经肃州府学举荐,欲入国子监读书,年纪不过十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