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虽有芥蒂,却还是轻言细语地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苏棠不像王后那般想得如此深入,她的心思浮在花园每个角落里,一会儿觉得石灯的灯影晃悠悠的,花眼睛,一会儿又觉得草丛里的蝉鸣太聒噪了。
半晌,神不守舍的声音才回答:“没想好。”
王后也不忍心再为难,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妨,想不明白就多想想,还是要考虑清楚才好。”
一行人下了小桥往右拐,远远瞧见一片木芙蓉边有人影,细看竟是苏玄修。
第61章 仁香糖
苏玄修对着那片木芙蓉默然静立, 似乎也正在赏花, 留给她们的是一道侧影, 稀微的灯火隐约勾勒出俊朗线条。他沉静少言,但气质并不阴沉,苏棠觉得就像三四月的烟雨, 很温和,有些沁人的凉意。
待她们走近几步, 苏玄修随即看过来, 目光中讶异一闪而过, 又微微黯下去,昏暗灯影下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母后, 小棠,你们也在。”
王后见他正巧在这里,笑着道:“怎么,还在忧心眷城旱灾的事?你这孩子也别太拼了, 老想着为父王分忧,也顾一顾自己的身体吧。”
苏玄修温顺有礼道:“多谢母后的关心,眷城的事已妥善解决,无什大碍了, 只是心里无端有些烦闷, 便打算出来散散心。”
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看苏棠:“正好, 让你哥陪你去走走吧,今日折腾这么一遭, 母后也累了。”
苏棠连连点头,亲昵地扑过去给王后揉肩膀:“嗯,母后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
王后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剩下苏棠和几个贴身侍女。
两两相对,不知怎么的,苏棠觉得苏玄修今日格外沉默,与平日的少言寡语不一样。
月亮隐入密云之中,夜色更幽深了些,一阵凉风徐徐吹过,枝叶沙沙不绝于耳。苏棠感受到一股夜间特有的凉意,缩了缩肩膀。
苏玄修觉察,抬眸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搭上。
“谢谢哥哥。”苏棠裹紧了披风,仰脸对他笑了笑。
苏玄修看她的目光怔了怔,随即温声道:“这有什么可谢的,真是和哥哥生疏了。”
“哦,那不谢了……”苏棠做了个鬼脸,顺着石子小路往前走,步子又恢复活泼跳脱,摇摇晃晃的。
苏玄修默然跟在一旁,沉稳地走着,月色衬出小路上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如今心情可好了些?”温淡的声音慢慢道。
苏棠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呢喃道:“说不清楚……”
苏玄修目光微动,又极淡然随意地开口问:“那位世子倒是很为你着想,比慕容熙之流好上太多,据说你们从前也是认识的?”
苏棠脚步一收,走得慢了些。她想到母后之前也是这般开场,只觉得又要被拷问一轮,心中添了几分疲惫,叹气道:“哥哥还是先别问了吧,让我自己好好想想,行么?”
树影缭乱,婆娑声沙沙作响,格外分明。
许久,温和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好……不说这个了。”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苏棠漫不经心,说的话没头没脑,苏玄修也耐心地听着,认真回应她。
一行人穿过木芙蓉花圃,又走过石桥,进了一座开满蔷薇和木槿的庭院。这里是花苑的最东边,也是回苏棠所居殿宇的必经之地,苏玄修便是打算送她回去的。
庭院溢满了花木的芳香,木珊栏上攀附着绚丽的蔷薇,在灯光下分外娇艳。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往前走,花卉逐渐变稀少,道路两侧有繁茂的翠竹倚立,苏棠知道,是要到庭院出口了。
她不经意朝前方的蜿蜒小道掠了一眼,脚步停下来。
月门边的背光处站了一个人,阴影模糊了面容,只看出水墨色长袍,云峰白鹤纹披风,挺拔的身姿格外清逸出尘。
苏玄修也停住脚步,沉静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人身上,良久,走上前几步,淡声道:“想不到世子也在此赏花。”
苏棠仍然留在原地,没有动,她心情混乱至极,冥冥中觉得两人该见上一面,好好说一次话,即便根本不知自己想问什么,怎么开场。
她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没想到,方重衣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了。
方重衣目光动了动,丝毫没有理会那些寒暄,直言道:“我是来找棠棠的。”
苏玄修微微沉吟,回头看了一眼苏棠:“如今天色已晚,小棠恐怕也要回去休息了,世子的事若不紧急,不如改天再找她?”
“没事的,哥哥。”一直沉默的苏棠忽地抬起眸子,似下定什么决心,走上前几步,“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世子,这里离我的住处也不远,没关系的,哥哥先回去好了。”
苏玄修怔然片刻,缓缓点了头:“好,那早些回去,别聊太晚了。”
说罢,便先从月门的出口离开,与方重衣错身而过的时候,苏玄修淡淡看了他一眼。
见哥哥离去,苏棠长舒一口气,依旧不老实地蹦跶到他身边。
“你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啊?”
“其实昨晚便来过了。”方重衣望着她道。
“啊?”
“这里是你回寝殿的必经之路,只要傍晚出来散步,总会经过的。”方重衣淡然说着,目光却沉沉盯着她身上那件大氅,极宽大的尺寸,暗色底,纹案也简约,分明不是姑娘家的。
“怎么了?”苏棠被他看得背后起毛,把衣裳拢紧了些。
“无事。”声音低沉有寒意。
方重衣说罢,看了眼月门外的路,不动声色引她往左边的茶梅花圃走。
“边走边说吧。”
苏棠点点头,跟了上去,也许是月色过于皎洁的缘故,两人也不怎么抬杠斗嘴,气氛都变平和了。
花圃被月色渡上一层银辉,有风吹过的时候,便飘起茶梅花的清香。苏棠走走停停,时不时凑近去细嗅,偶尔也辣手摧花摘一朵。
“你明日便返回京城?”她正在摧残那些花花草草,感觉到身后的方重衣也停步等着,便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皇兄那边还有事,要回去一趟。”
苏棠沉默了片刻,回头,幽幽地看他一眼:“所以这次……也是因为你皇兄的命令,你才会来么?”一字一句,郑重又谨慎。
方重衣目光微沉,复又平静地看向她,轻声问:“棠棠,什么意思?”
见他这般,苏棠叹口气,一鼓作气直言道:“猎场一见面,你就说是为了联姻而来,开口闭口都是联姻,如果没有这些事呢?”
苏棠越说越急,咬牙问:“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或者,换个别的姑娘是公主呢?你是不是一样会……”
方重衣一丝犹豫都没有,认真道:“没有什么是不是的,你就是你。”
她哭笑不得,方重衣分明没懂她的意思,或者说两人完全不在一个思维上,又沉住气慢慢解释道:“慕容熙身边有那么多女人,显然不是真心喜欢我的,他这么求表现,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多一份助力,为了以后争储增加筹码。”
苏棠说完,低下头去看地砖上的莲花纹,没有注意到那人眸色忽然变得沉郁和黯淡。她精神太过集中了,潜意识里迫切想得到一个回答,偶尔拂来的清风都让她觉得冷,不自觉把身上的大氅衣收紧,却感觉到后脚跟沾了一片凉意。
“这衣裳脏了,换一件。”方重衣目光静静的,安寂的夜晚,更显出几分似是而非的冷意。
苏棠听他如此说,低头去看,原来这条路是湿地,有些泥泞,一路走过来衣摆沾了不少水汽,难怪小腿后边凉飕飕的。
方重衣大步走到她面前,极近的距离,自作主张解开她那件氅衣的系带,轻易绕了圈便脱下来,扔给旁边的侍女。
侍女们俱是措手不及,急忙上前接下衣裳,这还是苏玄修殿下的,得好好浆洗了还回去才是。
氅衣转眼就被他褪下来,苏棠还没回过神,就被一个新的暖意笼罩,是他自己的披风。
厚实而干燥的温度,暖融融的,衣上有熟悉的清苦味道,像雨过天晴的山林里那种爽洁、甘凉的青草气息。
方重衣默不作声给她系衣襟前的系带,苏棠任由他打理着,心思却浮乱不安。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下颚,苏棠心里烦,一手挥开了:“回答我。”
方重衣停手,垂眸凝望她,静默的目光有几分灼人:“你认为我在利用这门亲事,想从中获益?”
苏棠语塞。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话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但……本意又分明不是如此。
不同于往常那般带着痴执的温言软语,或令人看不透的阴晴不定,他只是死水一般沉默着,良久,泠然如玉的声音一字一句:“利用女人来成事,这种掉格的事我从未做过。”
苏棠一怔。
方重衣平静道:“曾祖父当年西征幽陆十二州,北驱鞑虏,建立不世之帝业。这江山,哪一寸土地不是流血拼杀而来的?我若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沦为借女人上位的无能之辈,他们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放过我这种没出息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