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
第10章 白砂糖
“苏棠。”
苏棠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极认真的,冷淡的嗓音隐含几分威压。
他的目光像无晴无雪的寒冬,万物冻结了,毫无生机,漆黑的眸子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比无甚表情时更令人畏惧。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可能还未意识到一件事。”方重衣一手撑住桌延,低下头,暧昧的轻笑落在她耳边,“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侍女了,任何命令,你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苏棠头皮一炸,狭窄的距离令她不得不往后仰,丝丝冷意从脊背窜起:“你——”
良久,他慢慢放开了禁锢,恢复平日冷心冷清的模样:“去后院老实呆着,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眼前。”
苏棠悬着的心落下来,假模假样行了个告退礼,溜出房间。
不准出现在你眼前?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后院临靠小山头,世子的住处则依傍一片湖水,两地离得颇远。
不用担心会撞见某人,这点令苏棠感到极舒心。
东头是厨房,有吴婶和几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采买和打荷。西头靠着怪石嶙峋的山壁,石壁旁的空地上栽了片翠竹,圈出一块篱笆地,养了五只鹅。据说是吴婶的爱鹅,不是用来烧肉吃的。
鹅的领地意识很强,战斗力也强。除吴婶以外的人靠近,都凶神恶煞地吱哇乱叫,排山倒海追着咬,若不幸被啄上一口能痛出眼泪来。苏棠觉得它们的表情很有意思,每当吴婶去喂食的时候,她就跟在后边画写生,有时候为了解气,会把方重衣画在一群鹅中间。
吴婶和绿摇等丫鬟晚上都宿在南房,后院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苏棠被方重衣禁足在这,无处落脚,好心的吴婶便把柴房收拾了出来,铺上棉被和枕头,还给她准备了些炭火抵御严寒。
“棠棠啊。”
苏棠背靠一颗翠竹,正埋头在纸上随意涂写,闻声便抬起头看,微胖的妇人捧着一叠冬衣走来。
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
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
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
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
“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
“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
“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
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
“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
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
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
“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
“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
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
“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
“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
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
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
难道他是鬼?!
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
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
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
不是有病是什么?
第11章 米花糖
“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
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
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
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
“你也换一身。”
“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
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里边。”
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
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