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钧显出困倦,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垂着爬起来:“我困了,回去睡觉了。”
展见星不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用一种少有的凉凉的口气道:“九爷,我懂了,我在殿外那句话为人打断,只说了半截,你没听完,误会了,马上认定我会出卖你是不是?你告诉我过不下去来找你,我不过隐瞒了一点,为什么过不下去的会是我?你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法子吧?或者,以九爷的聪明,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多事。”
她称不上多么生气,生气也是需要感情的,朱成钧单方面一下子跟她变得熟稔,但从她来说,还没觉得跟他多亲近,眼下遭遇他的疑心病,便也只是有点发闷而已。
“我错了。”
“……”展见星睁大了眼。
道道歉了?
这么容易?!
朱成钧不但道歉,他还显得很有诚意,“你要怎么样,说吧。”
展见星措手不及,脑中一时空白,她要怎么样?她能怎么样?
她连他的道歉都没指望得到。回过神想了一会,她才终于想起来先问:“那我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你打算怎样做?”
朱成钧换了姿势,变成了盘腿坐着,瞥着她的脸色,慢吞吞地道:“我不做什么,二叔怎么说,我就怎么认好了。”
展见星诧异:“你要承认是你害了七爷?”
朱成钧纠正:“不是我,是大哥。”
展见星抽了口凉气,她明白了,一旦她说出了隐瞒掉的那个关键信息,朱成钧将很难翻身,那他便索性不翻了,免掉自己无用的嘴硬,直接配合朱逊烁。
朱逊烁想对付的本不是这个没威胁的侄儿,他得到了朱成钧的助力之后,一定会尽全力撕咬朱成锠,而他只要聪明一点点,就还会帮助朱成钧减轻他身上的罪责,替他说情他只是被朱成锠胁迫,因为朱成钧身上的罪越轻,作为“指使者”的朱成锠身上的就越重——
朱成钧就算承认,他一个未成年常年受兄长排挤欺凌不能自己做主什么的少年,结果也不会多么糟糕。
还可以对她说一句“来找我”。
展见星想,她为什么需要找他?因为她之后的处境会比他更坏,为什么呢——因为朱成锠。
朱逊烁是不会怎么她的,她扛不住卖了朱成钧,迫使朱成钧倒向他,等于是帮了他。但朱成锠就不会这样想了,从他的立场上,她隐瞒那么重要的信息一直不说,到了皇帝跟前忽然说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而他还害过她,做贼者必然心虚,他将不可避免地认为,她是故意的。
他失败过一次的屠刀,必将再次举起来。
朱成锠不管在这次事件中损失掉多少,想对付她一个小民,总还是有办法的。
朱成钧观察着她的脸色,感觉颇为凝重,他想了想,忽然立起,越过炕桌往她这边爬来,然后把戒尺往她怀里塞:“给你,你可以打我两下。”
展见星从沉思中惊醒,吓一跳,手忙脚乱把戒尺还他:“不行,我不要,我又不是先生,怎么能用这个?”
“那你不生气了?”
展见星摇了摇头,她本也没生气,被他一闹,更没脾气了。
她只是有点想叹气。难怪他几次提醒,叫她不会说谎就别说。
她那算什么说谎,他才是因势利导颠倒黑白不带犹豫的。这大约是长于代王府这片泥潭的结果,阴谋诡计只是日常,善恶是非模糊一片。
她不生气,朱成钧就又抖擞起来了,道:“你也不该生气,你卖了我,我还愿意你来找我,我还没对人这样好过呢。”
这就是不懂得见好就收了。
展见星道:“哦,天太晚了,请九爷带着您的好意,回去歇息吧。”
于是,朱成钧就走了。他不白走,临走巴着门缝道:“你要我回去,我做了。明天你可不能生气了。”
第33章
咣咣咣。
一大早, 朱成钧又来敲门。
他敲的动静像失了火,等把门敲开了,却完全没有正事:喊展见星一起出来刷牙。
展见星:“……”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一起?
宅里的下人已经捧来牙刷子和槐枝膏, 她只好接过,一头雾水地跟他蹲成一排。
展见星在家里都是用盐漱牙, 这槐枝膏需要用好几种材料熬制, 是富贵人家才使的, 她学着朱成钧的样子弄到牙刷子上, 到底不太熟练, 动作便慢一些。
朱成钧先刷好了,漱了口站起来,顿一下,忽然凑近她:“——啊!”
展见星冷不防被他一吓,槐枝膏古怪的味道进了喉间, 止不住呛咳起来,恼得站起来瞪他。
朱成钧面无表情跟她对视片刻,得逞地:“哈哈!”
然后跑进了屋。
这是什么毛病!
展见星一大早就感觉心很累, 无语地重新蹲下去,用力多漱了两遍口。
早饭她当然也别想清静,朱成钧理所当然地跟她一桌吃了, 一边吃一边道:“展见星,吃完了, 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没来过天子脚下,难得有这个机缘, 她也想长长见识,对这个提议倒是拒绝不了:“好。”
又多说了一句,“可惜来得太急了,没有带钱。”
她想给徐氏带点什么,贵的买不起,买根雕工好些的木钗也是没白来京城一趟。如今已经都安全了,她也不怕回去将京城的见闻与母亲分享了。
朱成钧听了若有所思,吃完饭以后,他不马上提出要走,而是在屋里东转西摸起来。
展见星开始没在意,以为他只是好奇,渐渐觉得他那个摸索的动静不太寻常,忍不住问:“九爷,你做什么?”
她不是存心想把他往坏处想,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像想顺手牵羊?
朱成钧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我也没有钱,不过这里东西不少,我们拿两件出去卖掉就有了。”他扭头招呼她,“你也来选一选,你看这个瓶子怎么样?能卖到十两银子吗?”
展见星没有回答,被他的厚颜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伺候的下仆表情抽搐着,道:“我的爷,那是官汝窑的春瓶,和私窑可不一样,官窑的瓷器,出了窑有一点不足都当场砸了毁了,往往一窑留不下几个。寻常市面上,只怕拿再多的钱都没处买去。”
他大概从朱成钧给瓶子的定价上看出来朱成钧的无知了,解说得十分详细,连瓶子贵重的理由都说了,朱成钧认真听了,然后提炼出了重点:“好,卖这一个就够我们花了。”
展见星简直不好意思去看下仆的脸色,只能忙阻止他:“九爷,放下,那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你别走,放回去,真不能拿,哎,哎——别摔了!”
短暂混乱后,春瓶回到了多宝格上。朱成钧空着手,不满地看她。
“我光明正大拿的,又没偷,为什么不行。”
“九爷,你这是明抢。”一点也没有比偷高明好嘛。
朱成钧转头向那下仆道:“你看见我拿走了这个瓶子,是不是会上报?”
下仆忙点头。当然得报,不报他怎么交待。
朱成钧把头转回来:“他报给了皇伯父,皇伯父知道我拿他的东西,会罚我。”
展见星道:“难为九爷明白。”
朱成钧不知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还是知道但完全没当回事,他说他自己的:“我认罚,不就可以了?”
……
“噗。”
是下仆憋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哈腰:“爷,您别见怪,小的没别的意思,您说得对,一点没错。”
他说完了还让过一边去,让朱成钧任意取用。
他才不会阻拦呢,这位主儿荒唐,但话也说得敞亮,什么过人自己担着,他要是多事去拦,把瓶儿罐儿摔了,那这口锅扣谁头上可不好说了。
于是只剩了展见星孤军奋战,她不是非得多管闲事,但她现在是朱成钧的伴读了,她就得担起职责来,不能眼睁睁纵容他不告而取。
“那换这个行了吧,我看它应该便宜点。”朱成钧盯上了另一个翡翠盘子。
“不是价钱贵贱的问题,九爷,我们出去随便走一走,不一定必得花钱。”
“你真啰嗦。”
朱成钧皱了皱眉,转身往外走,看样子总算放弃了打屋里那些器物的主意,展见星松了口气,谁知跟着便见他来到桌旁,拿起一个日常用的茶盅来,打量了一下,颇有嫌弃地道:“算了,就这个吧,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我们去卖卖看。”
“噗。”
下仆又憋不住笑了,笑完提醒:“爷,这能卖着钱,但得连着一套卖,单一个卖不上价来。”
朱成钧:“知道了。”
**
一刻钟之后。
展见星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旁边是兴致盎然的朱成钧以及,捧着一套茶具的下仆。
展见星在争执中落败了,原因非常简单:她怕瓷器摔了,朱成钧不怕,于是她当然争不过他。
京城大街非常热闹,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往来如织,展见星走在平整的道路上,却觉得有些恍惚——她现在,跟着朱成钧,要去卖掉他从十王府里明抢出来的瓷器,然后得了钱去逛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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