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走路怎么不看路的,都叫你小心了。”
秋果热心地跑过去扶她,妇人这才发现林外两个男子,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拒绝秋果的搀扶,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神色间全是惊恐。
“你别害怕啊,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上山来玩的,赶上下雨,才淋得狼狈了点。”秋果解释。
朱成钧仍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发髻都被雨打塌了,歪在头顶上,两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发丝乌黑,脸面被衬得愈白,他被雨浇到现在,固然狼狈,但又透出一种水洗般的分外干净来。
他确实不像坏人,他连人都不怎么像——更像是山间的精怪。
在这细雨间蒸腾起来的烟岚里,他没有一点喧嚣,透着与俗世不同的气息。
妇人因此反而被安抚了,终于敢打量一下他们,分辨出朱成钧和秋果年纪不大,贴在身上的衣裳质料凌乱但不凡,像是个闲游公子哥的模样,终于渐渐定下神来。
“爷——两位公子爷,求求你们救我下山!”妇人跪倒,咚咚磕起头来。
“别,大嫂,别客气,你是迷路还是遇见坏人了?我们也正要下山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在秋果的劝说下,妇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仍瑟瑟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看上去比朱成钧和秋果还急于离开这座山,虽然止不住打颤,脚下倒不含糊,一步不拉地紧跟着。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
妇人牙齿有点打战:“我是被人骗来的,我想出家——”
她终于遇到了援手,也急于把自己的恐惧倾吐出来,一边走,一边颠三倒四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
这妇人正是冒氏,她被丈夫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余生便只愿去投身青灯古佛,与俗世断绝,谁知妇人们日常吵起嘴来常说“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真轮到去的时候,居然很不容易。
庵本比庙少,即便找着了,人家也不会轻易收下,做官要告身,出家要度牒,关关卡着人,冒氏本是身无分文出来的,度牒要钱,她哪里办得起,连着碰壁了几天,已经快饿晕过去了,将绝望时,碰见了一个妇人,妇人听说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把她领回家去,做了顿饭给她,又告诉她,外面那些管得严的大庙才卡着非要度牒呢,那深山里的小庵,官府懒得费力气管,师太也慈悲,都肯收人,只要求到门上去,从此就好了。
“我听信了她的话,就跟她来了。”冒氏喘着气,“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她已经坠入深渊,这妇人如同豺狼,竟还要把她骗入地狱才罢休。
她跟着妇人,辛辛苦苦走了一日半,翻过了几座山头,脚都走出了好大的水泡,终于赶到了妇人所说的翠微庵,翠微庵外面看着很正常,四面篱笆土墙圈起一个院子,一进门的殿里供奉着观音菩萨法身,后面依序盖着七八间庵舍,简陋是极简陋的,那所谓大殿,也不过是个意思,连菩萨的法身都缩了水,但因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好像就多出了几分远离世俗的清幽来。
院子周围一些平地都开垦了,一个姑子正在里面劳作,要抢在下雨前拔些白菜好做中午的菜食。
冒氏初来乍到,自告奋勇要去帮那姑子的忙,领她来的妇人见她融入很快,便答应了,说去告诉庵主领她来此的事,叫她不要乱走,一会就来找她。
“她是看准了我没戒心,逃都不知道逃,”冒氏的牙齿又在打战,但这回明显不是怕,而是气的,她切齿道,“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怎么知道,那个姑子偏偏认得我!”
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了,那个姑子在山下的丈夫也是个赌徒,比李振还败家,居然赌到想把她卖了作为赌资,姑子受不了,跑了,跑进了这个狼窝里。
“她丈夫是不是有个诨号叫丁老大?”朱成钧忽然出言问。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冒氏惊讶着点头:“——对。”
这一说,秋果也想起来了:“去县衙门口闹过事的那个!”
一个县城里嗜赌如命赌到卖老婆而老婆不甘被卖,提前跑了的人家,毕竟没几个。
赌徒们互相认得,赌徒们的妻子同病相怜,不少也是认得的,丁老大之妻认出了冒氏,乘着当时没旁人在,叫冒氏快跑,越快越好,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也比真进了庵堂强!
——妹子,你和我不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叫人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他们好歹不打着我要钱,满意了还给钱,比我家里的那个倒和气些。但你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快走吧,与其叫人糟蹋了再死,不如留个干净身子。
冒氏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毛骨悚然,真的转头就跑,丁老大之妻装模作样地在后面追了几步,就哎呦一声,“拐”了脚,躺地上不动了。
但过一会后,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别人发现了来追,冒氏不敢回头,也辨不出方向,满心里就剩下了一个跑!
终于降下的暴雨救了她的命。
她在雨中连滚带爬,片刻不敢停歇,追她的人显然没这份心劲,那催命般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离了。
秋果很同情地道:“嫂子,你真可怜。”
“丁嫂子比我可怜。”冒氏擦了把眼泪,“要不是她,我逃不了。她提醒了我,也不知道庵里那些人会不会看穿了,给她罪受。”
“你别怕,我们去报官,叫展伴读把这个狼窝捣毁,把丁大嫂也救出来!”秋果很振奋地一挥手臂。
冒氏有点茫然:“展伴读?”
“哦,就是崇仁的县令,我打小这么叫的,现在改不了口了。”秋果抓了下脑袋。
冒氏暂时无暇理清里面的问题,只听出来他们能直通县尊,连忙道:“这就太好了,我们快下山!”
但天色已渐黑下来,黑夜行山路,又才下过雨,他们不是常在山间行走的猎户,这太危险了,终究还是按捺着停下歇息,把干粮分冒氏用了一些,守到天色将明后,才又匆匆赶路。
连下山带回城,又用去了一日时间,总算赶在傍晚闭城前,回到了城里。
朱成钧已经觉出那座庵堂的不同寻常之处,没有直接领着冒氏去县衙,而是绕道去了自己租住的院子,然后让秋果悄悄去县衙送了个口信。
展见星很快就来了,朱成钧这次出去得久了些,三天都没回来,她本有些紧张,看见秋果来,才松了口气。
冒氏的公公就是县令,她能嫁给当时还是衙内的李振,自己出身也不错,并不像一般妇人怕见官,她坐在展见星下首,回忆着把经过又说了一遍,这回因为终于踏入了安全的境地,她能想起的更多了些,说得更详细。
但对于展见星问她能不能引路前往那座庵堂,她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走了多长时日,究竟循的什么方位,山里头都是林子,实在分不清楚。”
能跑出来,还能遇上朱成钧,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展见星思索道:“这可有些麻烦。”
“是麻烦也是转机。”朱成钧道。
展见星会意——听丁老大之妻所言,那尼庵恐怕就是个暗娼窝,但未免太过隐秘了些,以冒氏的脚程要走一天半才能到,那几乎是深山了,什么人会大老远跑深山里去祸害人?
这座尼庵的用途与位置实在矛盾。
除非是——
“我想起来了,”冒氏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出来一点线索,忙道,“丁大嫂还说了一句,说他们肯给钱,也有的是钱,这个话我当时不懂,只没空问,山里人哪来多少钱。”
她不懂,朱成钧与展见星对视一眼,是都懂了。
第89章
冒氏连遭厄运, 又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秋果领她到厢房去安顿。
室内陷入暂时的安静, 展见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出声道:“九爷, 我们把事情从头捋一遍吧, 厘清了我们知道的线索, 再想怎么做。”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
“一切的最开端, 应该是那枚母钱, 有了母钱,才能造出与制钱无异的私铸钱来。”
虽然品相不好的钱一样用得出去,但那是要打折的,民间私下的约定也难以有个准数,用起来无论如何不如制钱方便敞亮。
“母钱自宝泉局失窃以后, 日常保管在胡三手里,每当开炉铸钱时,才拿到罗山里去。胡三能充任这个关键角色, 应当与他从事的行当有关,他开的是赌坊,赌徒来来去去, 动不动破家败业,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在赌坊里扔了多少钱, 赌坊无论怎么调拨钱财,一般都不会引人注目。但胡三虽然关键, 地位却很低,他所经手的那些钱财,很可能都并不属于他。”
朱成钧坐在椅子里,接话:“所以他另外替自己找了个生财之道,那就是倚私铸之便,弄出掺铁钱去行骗。他做出来的钱真是真,但李振一个衙内在市井中混迹几年都能窥见门路,和他骗到一起去,可见就手法来说,不算多高明。”
展见星赞同:“是不高明,所以他最终事败,败在了这上面,而不是私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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