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跟随母亲施衣布粥,瞧见这幅模样,自是心有不忍。
原本是想留下一袋银子供人过冬,没想到刚让丫鬟把银子送到少年跟前,就见那个原本合着眼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紧跟着便是那袋银子被人扔了回来,靛青色的荷包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窟窿,倒让崔柔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等抬头看去,便见那个原先躺着的少年郎已坐起身。
他背靠着墙壁,望着她的目光,冷冰冰得,唇角也带着些嘲讽:“你是在可怜我?”
那还是崔柔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
身侧丫鬟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自是被气得红了脸,一副要同人去争论的样子。
到后头还是崔柔按住了她,好脾气得同那个少年说道:“我并非可怜公子,只是如今正是寒冬,公子若是再这般待在这雪地里,会死的。”
“我死与不死与你何干?”
崔柔还记着那个少年说话时的样子,明明衣衫褴褛极其落魄,可他望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带着天生的贵气,只是脾气却有些不好,就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一样,把身上的那些刺全都暴露出来,以此来拒绝着别人的好意。
那个时候,崔柔其实也不想再管他的事。
她本是好心,既然他不肯接受,那也就罢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浑身长满了刺,可她却好似能够通过那双眼睛望进他的心底,窥见他以坚强围起来的软弱和可怜。
因此,她到底还是弯腰捡起了那只荷包,走过去同他说了一句:“公子,人来世间这一遭,不是为了求死的,公子如此年轻,本该有大好年华和前程等着公子,若这般就死了,岂不可惜?”
“如今一时的落魄并没有什么……”
“他人的看不起也没有什么,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够了。”
她只说了这两句,而后放下荷包便转身走了。
原本以为以少年的脾气还是不会接受,没想到她快走到马车边上,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别扭而又清冷的声音——
“喂。”
崔柔转身看去,透过那茫茫大雪看见他抿着唇,望着她,却是过了许久才哑着嗓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儿家的名字又岂能同别人说?
何况她做这些,本来就不过是随手的事,因此她也只是轻轻笑了笑,伸出手指裹了裹身上的大红斗篷便上了马车。
脑中的回忆戛然而止。
而崔柔仰着头怔怔得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下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时下在长安城中被人说道最多的荣安侯,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落魄而又倔强的少年郎,她就这样仰头望着他,好一会才哑声与人说道:“你——”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知她是记起来了。一时之间,他的笑意也是越发温厚了些许,眉目弯弯,与人笑道:“夫人记起来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只是脸上却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这些年——”
“这些年,我一直待在边城,从最低的步兵坐起,经了二十年光景才终于有所成就……”温有拘的嗓音很是温和,好似声音高些便会吓到人一样,与人说起来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
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轻轻笑了笑:“说起来,还要多谢夫人当年那一袋银子,才不至于让我死在那个寒冬。”
除此之外,他却是没有再提别的。
他没有与她说,起初那些年有多么难捱,军营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那处本身又是个蛮荒之地,那会他年纪小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欺负。
同样,他也没有说,这些年,他寻她寻得有多困难。
每一年带着满怀希望去寻人,临来又带着失望回去,也曾想过放弃,可只要想起那个苍茫雪日,她裹着一身大红斗篷站在他的身前,弯着眼睛与他说着:“一时的落魄没有什么,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够了。”
便不舍得放弃。
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此二十年,他终于重新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想与他说……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我平平安安的回来,带着满身荣耀,站在了你的身前。
可到最后,他只是这样垂着一双眼,温和的,有礼的,低头望着她,柔声问道:“夫人这些年过得可好?”
崔柔原先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温有拘在说话,骤然听到这一句,神色却有一瞬得凝滞,只是也不过这一会光景,她便又重新拾起了笑颜,柔着嗓音与人说道:“多谢侯爷挂怀,我很好。”
这话说完——
身后明和终于忍不住轻声插了句嘴:“夫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下山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也回过神来。
如今天色也的确晚了,她们也确实到了该下山的时候,因此她也就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温有拘看去。
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眼前的男人已温声说道:“夫人快些下山。”
崔柔见此也就未再多说什么。
等王珺朝人福身一礼后,便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牵着王珺朝马车走去。
等坐上马车的时候。
王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母亲,这位荣安侯……”
崔柔知她心中所想,便笑着同人说起了这么一桩往事,等说完,她还有些不敢置信得说道:“当年他与我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没想到,真让他做到了。”
其实若不是今日温有拘与她说起这桩旧事——
她却是早已经忘了的。
可经人提起,崔柔便也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苍茫雪日,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靠着墙角抿着唇看着她,与她说着:“你不与我说也没关系,总有一日,我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看的。”
“到那时……”
只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马车,倒也没有听清温有拘后头说得是什么。
王珺倒是没有察觉母亲的神色,她只是颇为有些讶异得靠着车璧,原来这位荣安侯当年和母亲竟然有这么一段渊源,怪不得当年母亲死后,这位荣安侯会跪在母亲的坟前。
原来,是因为年少时的这个缘故。
不过——
她心中总觉得那位荣安侯对母亲的情谊,并不像只是为了报这年少时的一次援手相助。
倒像是……
想到这,她是又抬了眼朝对面端坐着的母亲看去,眼看着她神色如常,想了想,王珺到底也没说什么。
而如今还在寺中的温有拘,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瞧不见踪影才收回了目光朝寺中走去,这华安寺的住持说起来与他也是故友,今日原本是来同人喝茶,倒是没想到会遇见崔柔母女。
不过想着先前崔柔脸上那一瞬的不自然……
温有拘便又皱了皱眉,他也没有止步,只是同身后的随侍说道:“让人去查下王家,最近可有什么事?”等到随侍应了一声,他便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走到一处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好似再看他,只是循目望去却只有几个僧人。
……
等到温有拘走后,才有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褙子的女人从墙角那处出来。
她头戴帷帽,有风拂过,恰好掀起了那两片轻纱,露出里头的一张面容,正是许久不曾露面过的周慧。
似是恐人发现,周慧忙伸手把轻纱重新按下,而后她便继续望着温有拘离去的方向,想起先前他和崔柔站在一起时的画面,她也没有回头,只是朝身侧的绿衣丫鬟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她虽然已经许久不曾下山,可这丫鬟隔三差五却还是会去山下一趟,一来置办东西,二来也是打探消息。
因此这会听周慧问起,绿衣丫鬟便轻声回到:“这是从边城回来的温将军,陛下念他功高,特地擢升他为荣安侯,如今长安城中最有名气的便是这位荣安侯了。”
荣安侯?
周慧轻轻念了一回,紧跟着是又问了一句:“他没成婚?”
耳听着这个问题,绿衣丫鬟却是微微一愣,等回过神来才又同人说道:“没有,这位荣安侯年过三十,不仅不曾婚娶,听说就连一个通房都没有。近来有不少媒人想登侯府的门,为他说亲,可就连侯府的门槛也踏不进去。”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望着温有拘离去的方向,眼见人转入了小道才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过身。
朝禅房走去的那一路,她一直没有说话,临来快走到了,倒是说了一句:“这几日,你就下山……”眼见人循目看来,便又跟着一句:“去城里租间宅子,就选在闹市,最好是些三教九流的地方。”
绿衣丫鬟耳听着这话,便扭头去看她。只是隔着帷帽,她也看不见周慧的神色,只能隐约瞧见她的脸上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个笑容诡异得让她有些害怕。
可她也不敢说道什么,只轻轻应了声。
……
日子过了七月。
这天倒也没那么热了,一座茶楼里,王珺穿着一身夏日里的薄衫,正倚着栏杆,手里握着一把绢扇,垂着一双眼望着底下,眼看着底下车水马龙,而她便有一下没一下得晃打着手中的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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