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几杯酒之后,海月的话明显比从前多了很多。
“那你呢?”她双眼朦胧,几乎快要睡去。
江央坚赞只是微醺。这样的葡萄酒他已经喝的习惯了,不太容易醉倒。
那你呢,那你呢?
江央坚赞慢慢地回忆起过去那十年。那没有颜色的十年。
海月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身子却不住地歪斜。
“姜堰,你过得好么?这几年。”
恍惚的烛光里他像是看见了逝去多年的故人,轻声问道:“过得好么?过得好么?”
江央坚赞将昏昏欲睡的海月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像是哄着小孩一样。她慢慢地睡着了。
“我过得不好,明天讲给你听。”
跟她花团锦簇的童年比起来,他这些年来经历的实在有些晦暗,有些不堪。即使在那座最美丽的王城里生活着,日子也是一样的没有光彩。
江央坚赞从昨天晚上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在她的脸上轻啄了一下,道:“我现在讲给你听,怎么样?”
海月担忧地道:“可你马上就要出发了,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江央坚赞坐起身来,为她披上一层毯子,自己则走到一旁去,点起了炉子,熬起了奶茶。
海月坐到他对面,静静地听着他讲故事。
“我小时候的日子,其实同你很像。只不过不一样的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那些无色的回忆经过了多年的消化,那些曾经终日带给他痛苦的画面,终于能够以这样平静的方式被讲述了出来。
十年前,年少鲁莽的他带着五十骑黄金甲,冲进黑沙漠里的祭台上,救下当年被充当为祭品的一对少男少女。正是这样的举动,为他的祖国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
满城满街都是无辜百姓的遗体,在风和雨里被吹打着。守护王城大殿的黄金甲,全军被屠。整座大殿上都是尸体,鲜血渗进厚厚的地毯中,变成暗红色。
当年的象泉赞普和他的王后,被贼人削去头颅,丢进大火中焚烧。
江央坚赞忍住了冲上去与他们拼命的决心,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
于是,没有发丧,没有葬礼仪典,甚至不能落泪,不能哭出声。
就这样,先代象泉赞普和王后,死后的尸身被丢进万人坑中,无从辨别,无从找寻。
“后来的十年,就是没有色彩的十年。我身上披着华服,就像傀儡身上的布衣。再后来,黑沙漠将视线转移到了中州去。他们的贪婪作祟,让他们慢慢放松了对象泉的警惕。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将普兰王军调回古格,一举反攻,这才将黑沙漠驱逐出象泉境内。
海月担忧地看着他,而他却慢慢地搅动着小锅里的奶茶,眼睛里印着炉子明亮的火光。
“海月,我心里的恨,如你一般。即使若干年过去,心里的恨意也丝毫没有减少。”
海月挪到他身边来,伸出手去环着他的臂膀,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里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找到黑沙漠背后的主使,亲手杀了他。”
江央坚赞将木勺挂在小锅上,将她的肩膀拨正:“海月,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杀了他,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踏入黑沙漠半步。你的小师兄,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找到他。”
海月深深地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姜堰,龙鹰王是不是和黑沙漠有联系?”
“恩,他是黑沙漠的左膀右臂。斩断了他,黑沙漠入主中州的计划就彻底结束了。”
“既然如此,我就亲手斩断黑沙漠这条臂膀。为了你,也为了在这场战争里牺牲的所有无辜生命。”
他停滞了片刻,将她深深藏在自己怀里,口中呢喃着:“那些带血的杀戮,尽可能多的交给我吧。我希望你的眼睛里只有月亮,星星,还有黄昏。”
海月听见他的话,将头从他怀里钻出来,嘟囔道:“我也可以保护你。”
他的笑容愈发爽朗:“是,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巾帼女将。只是在我这里,就做一个小姑娘可好?”
有些发寒的晨雾里,也因着帐里的情话变得暖和了起来。
*
日上三竿,返回古格王城的军队已经全部集结在西宁卫之外,等候江央坚赞的命令。
他穿了一件银色的华服,额间带着银色的发带,印着象泉国的图腾。他高大的身躯骑在马上,模样十分威武。众人簇拥着他走出西宁卫,齐齐行礼:“恭送吾王。”
他轻轻抬起手来,朗声道:“此战就托付给诸位将士,望天赤七王保佑你们,早日凯旋而归。当日我必在古格王城设下盛宴,静候你们归来。”
众人皆躬身行礼,只海月静静地看着他。天地间,似乎只剩了他们二人。
“我等你回来。”他的声音飘过她耳边,温和而笃定。
下一刻,他纵马疾驰,带着金甲侍卫纵横在广袤的西宁卫草原上,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上。
*
江央坚赞走后,海月立刻便投入到了长岭伏击战的准备中。
阻止思念最好的办法,就是拼命用别的事情专一注意力。这样的事情在海月身上依然奏效。
就这样,海月在军帐中待了一下午,与各位将领一同商议军事。一直到深夜里,她还在翻着西宁卫的地志,生怕自己的作战计划里出现任何的纰漏。
“海月?海月?”边巴将军叫了她两声,才将她从书里面拉出来。
“啊——”她回过神儿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边巴。
边巴将她手中的书抽了出来,道:“他们都偷闲溜回去了,你看这本书已经看了一下午,当心眼睛累着。”
她嘿嘿笑着,翻着面前的草纸来细细看了一遍:“确是如此,我都把两军交接的时间和距离都推演了一遍……”
边巴愣了一愣,见她神情与平日颇有些不同,心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干咳了两下:“海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去找洛桑聊一聊,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可是开解不了了。”
海月故作无事道:“这些都是,闲来无事做的,心里有个谱总会少些危险。”
边巴瞧着她的模样道:“那明天你在跟我推演一遍,晚上就赶着布阵了。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她笑着点了点头,拜别了边巴,走出了军帐。
夜色之中,一弯一绕地她竟走回了江央坚赞的大帐前。这里已人去楼空,所以并无人看管着。她钻进帐里,绕到一旁去将油灯点燃了。却不曾想,那大帐里有了光亮却显得愈发空空荡荡。
他煮茶的器皿,用来盖腿的毯子,还有睡前读的兵书,都一样一样地整齐摆放着,像是故意留下的一般。
空气里都是他的气息,几乎难以抑制的思念在深夜里在她心里汹涌着,几乎无法阻挡。她将他留下的毛毯摊在一边,将那本兵书放在里头包好。她想了想,又走到一旁去取了两只喝奶茶用的小碗,也和书一起放在了毛毯里。
她抱起那一包东西,吹灭了油灯,走出了大帐。
如果留在这里,也许今晚都睡不着了。
海月自己心里清楚,孤独不过夜色中的一幕,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她就该重回战场了。
*
第二日天色刚明,海月便已身着一身银铠站在校场之上。刚刚醒来的将士们看见她的身影,都以为是自己迟到了。直到一阵忙不迭的号角声响起,所有人才意识到原来时辰并不算早。
晨雾刚起,气温也变得有些低。海月静静地等待着全军集结完毕,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表情。
“将士们!从今天春天开始,我有幸在这片大地上遇到你们,还有幸成为了你们的将领,这是我从没有想到过的。云顿铁骑的威名,早已响彻这片大地。”
海月的眼圈有些微红,颤声道:“我身上的这一点名声,都是你们用鲜血用命换来的。你们一路走来,我都看在眼里。受此大恩,我项海月无以为报,在此立下血誓,从此与云顿铁骑生死与共,永世不离。”
云顿桑奇站在她身边,也不由地眼圈发红,从前一起走过的种种源源不断地撞击着他的心胸。
他跪地上,仰头看着海月道:“我从前说的,伦珠央金,来自绿洲的银铠女神,我带着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的云顿铁骑来到象泉河,遇见了你,捡回一条命。你带着我们打仗,打跑了要把我们当成奴隶的颉莫军,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曾经的血誓直到现在依然不改,我依然情愿为了你献出生命。”
他这么一跪,连带着成千上万的云顿铁骑齐齐跪下。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后来新加入云顿铁骑的新兵。然而经历数次大战之后,他们已经渐渐融入了云顿铁骑,成为了新的中坚力量。
海月伸出手去,眼睛坚定地看着他,用力将他从地上扶起。
“从前,以及从今往后,我也甘愿为了你们献出生命。”
云顿桑奇愣了一愣,从小接受的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关系,剥夺了云顿铁骑比常人相差的更多的东西,这其中包括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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