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她哀怨,她绝望。
我娘越哀怨、越绝望,越楚楚动人。天地都得为之黯然失色。
然而当我看清楚坐在轿子里的徐皇后时,有点出乎意料了。虽然她的脸庞和我娘一样苍白,但面上全然不显一丝幽怨之气。想当年我娘活着的时候,整个留离宫都快装不下她的幽怨了。
第一次见到徐皇后的样子,她极瘦,皮肤极苍白,两眼极黑却无光采。她神态冷漠而倔强,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意味,斜了我一眼,脊背挺直了些,问:“回来了?”语气清晰而又漫不经心。
我没听出她话里存在恶意,但也不见得她就真的关心我回不回来,这宫里头没几个人会真正关心我回不回来的。和徐皇后对谈了几句,她表情忽然变了变。
轿子旁边一个侍女低声说:“您该回去吃药了。”
这时徐皇后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厌烦的情绪,“这顿药我不吃了。”
侍女无奈说:“皇后,您说过要好好吃药的。”
徐皇后对她笑了笑:“我说过的话,自然说话算话,这顿药不吃,明天早上你再端两碗来吧,一起吃,省得麻烦。”
侍女说:“药哪里能这样吃的?到时候遭罪的还是您自己。”
徐皇后依然笑:“我不遭罪,只是这身体遭罪,它一定要跟我过不去,我已经习惯了,虽然我已经有一点厌烦。”
徐皇后没再理会我,命人放下轿帘走了。
在这个深夜我凝视徐皇后的面容,她真的不年轻了,但也没到风烛残年的年纪。是什么熬尽了她生命的活力?
爱情?还是这漫漫无期、枯寂冰冷的深宫岁月?
是不是后宫中的女人,到最后都没有一个赢家?
到底爱情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如果爱情比生命更重要,那自由呢?爱情也比自由重要吗?
我离开坤湘宫,我有感觉,林越还没离开皇宫。
回到留离宫,他果然伫立在廊道下。
我走过去,和他隔着些距离,廊下那盏灯笼,橘黄的灯光堪堪照亮房间前这方寸之地。
我顿了顿,说:“那个,谢谢啊。”
“嗯。”他没有感情地应,眼睛都没有斜一眼我。
我很难跟他解释我这些天来的做法是在助人为乐,而徐皇后和我娘的陈年旧事大概他也没兴趣了解。只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不是你。”
我愣了愣,真够言简意赅。对,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每个人都不同,为什么?因为每个人对生死的看法不同而已。
我今晚有精神说话了,可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我不清楚他在云锦城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朋友,如果没有了的话,他一个人会不会无聊。他进宫也不像想跟我聊天的样子,每次都是看我两眼又走了。我这个人很无聊?没话聊?
那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怕我突然死掉,白相与回来以后他不好交代?
☆、红梅解语
白天一天快要过去, 我才从房间里出来。临近傍晚, 雪暂时停了。但天色阴郁压抑, 整个庭院覆盖厚厚的积雪,那颗杏树叶子早掉光, 光秃秃、孤零零地直立在那里。而小明子和小梦正一人拿着把跟人一样高的大扫帚在清扫台阶和石板上的积雪, 以免有人不小心踩到雪上滑倒了。
还有把扫帚靠在杏树下。我干脆也去扫, 当活动活动筋骨。
“小公主,饿了不?”小梦问。我从昨天中午过后就没进过食, 一直待房间里练功, 我吩咐过他两, 我不出来, 不用来叫我。
我说:“不怎么饿,晚上吃。”
“那我去给你拿点蜜饯来, 先吃点。”不等我说, 小梦跑进去了。
小明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
小明子说:“小公主,你在练什么功夫?是不是练成以后你都不用吃饭了?”
我说:“这我倒是想。”
小明子嘟囔:“那你怎么吃得越来越少了?哪天风大把你刮跑了怎么办?”
我不禁摸摸脸颊, 又看看手腕。噢,骨头确实都可以摸得出来了。
小明子脸上露出担忧之色,欲言又止。
我感到好笑:“说啊,谁不让你说话?”
小明子突然唉声叹气:“说也是说些没用处的安慰话, 我和小梦是顶没用的人, 帮不了小公主。”
我说:“我不是好好的么?”
小明子说:“可是我知道小公主你现在不开心啊。”他挠挠头,补充说:“小公主在皇宫里过的不开心。”他垂下头,我感觉到小明子情绪低落。他怏怏不乐接着说:“也许哪天小公主就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不管我们了……”
没想到小明子也有如此细的心思,而我更不了解,或者说我始终没怎么注意到,我对于小明子和小梦是一种怎样精神寄托。
我说:“小明……”
我名字还没叫完,小梦捧个盒子出来了,小明子一下子又自己高兴起来,像什么话也没说过,开开心心地,我们一起吃蜜饯。
才一会功夫,天色更暗了一层。我们仨打扫完了,便回内室,围着桌子坐下,等御膳房送饭来。
与此同时,白文华正漫步梅园中,她身边跟随着一个宫女。她心不在焉地在梅花树下走动,无意欣赏眼前白梅胜雪的美景,看来有些心事重重,手随意地把枝头的白梅扯落。
宫女笑说:“公主,我们回去吧,皇上该喝药了。”
白文华恍若未闻,眼睛直直看着前面。
宫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公主,娘娘嘱咐过,希望公主您能每天早晚两次到皇上身前奉药,现在时辰快……”
“啪!”
宫女猝然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公主用得着你来管吗?”白文华皱眉冷声说。这个宫女服侍她的时间最长久,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需要向她下跪的奴才有过平等的感情,更遑论怜悯。
宫女双膝跪在了地下,“请公主恕罪,奴婢不该多嘴。”
白文华斜了宫女一眼,不耐烦说:“下去,本公主要一个人静一静。”
“是。”宫女忙起身走了。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梅花深处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那株血梅前。
现在血梅盛开了,这是冬天的皇宫里最引人注目的景色。白文华仰头呆呆望着,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惆怅。撇去她高贵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少女,少女不是总容易忧愁么?而高贵如她,却也无人来解开她的心扉。
北风萧萧,拂落一地残红。一个女子的青春岂非也像这满地落红般,看起来还那么娇艳欲滴,其实却在一天天萎谢了。她只感到无尽的空虚。
她正自顾影自怜。
“谁在那里!”
白文华突然厉喝一声,她分明瞧见了血梅树后面藏着一个人影。她以为是某个宫女或者太监。
“出来!”白文华决定给这个宫女或者太监一点惩罚。她往往心情不好时,看着别人痛苦,才能好受些。
树枝轻轻抖动,果然从梅树后走出来一个人。
然后白文华睁大眼睛,整个人呆住了。
这个人竟然是林越。他神色冰冷若雪地和她对视。
白文华简直连呼吸都忘记呼吸了。白文华平生只见过两种半男人,那就是她的父皇和她的哥哥们,如果她认为太监也算半个男人的话。她竟有些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究竟是不是个人。或者是她产生的幻觉?
该怎样形容她眼前所见到的景象?那个苍白冷俊的男子,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冷冰冰地、似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盯视着她。
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起,冷傲的梅花终于承受不住北风的摧残,纷纷离开枝头,飘到空中,红的似血,白的似雪,在苍茫的暮风中飞舞盘旋。而她只一眨了眨眼睛,那个陌生男子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这真是她的一场错觉么?她何以会幻想出这样一个男子来,而她的心脏又为何从未有过的剧烈跳动?
晚上晚膳有一道羊肉汤,冬天吃羊肉暖身,我们三人全吃完了。
饭毕,秀外慧中的小梦眼睛发亮看着我,“小公主,今晚就别练功了,你都练多少天了,休息一天嘛。咱们一起刺绣吧,你的那只凤凰还有一半没绣完呢,我把你之前绣错的线全拆开了,咱们接着做嘛。”
“唔……”我含糊地答。我不打算继续搞了,练功都比刺绣省心。
“嗯?”我耳朵突然动了动,看向窗外,外面是黑抹抹的夜色,我说:“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好像是啊。”小明子也听见了,站起来。
内室里一时安静下来,这次我们三个人都听见了,外面是有什么东西,一连串的摔碎地上。
我也站起身,说:“出去看看。”
庭院里又黑又冷,小明子和小梦一人提盏灯笼在我左右。我说:“声音好像从西边那里传来的。”
西角边上有间小房子,专门存放煤炭的。我们到了那边,灯火一照,地上摔落大大小小的碎瓦片。小明子把灯举高,瓦片就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整个屋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这小屋子颇陈旧,竟有点不堪其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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