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卿如是手中握着的茶杯无意识地被手松开,滚下梳妆台,温热的茶水溅到了裙摆上,她被惊得回过神,低头看向湿热的裙子。却没有动作。
倒是身旁站着的嬷嬷被骇了一跳,急忙问她这茶水烫不烫,有没有伤着,并催促她去换一身衣裙。
卿如是抓着她的手腕,“然后呢?还有什么?”
被她突然抓住手腕,嬷嬷一愣,皱眉示意她先去换衣裳,瞧瞧腿上有没有被烫伤,瞧见她动作了,嬷嬷才唉声道,“哪还有什么?夫人你若是被茶水烫着受了伤,世子回来之后定然饶不了老奴。夫人是世子的宝,若夫人觉得世子有时顽劣不堪,没个正行的,那也是世子为了逗夫人开心。平日里世子沉稳着呢,只有在夫人面前才跟个孩子似的。哪个在乱嚼舌根?夫人告诉老奴,老奴去收拾了那人。”
卿如是没有回话,一时间思绪有些混乱。
嬷嬷的话,似乎跟着时光溯回,回到许多许多年前,跟正夫人的某些话相互重合了。两者的话在她脑海中来回切换,教她心神恍惚。
从前正夫人无数次告诉她,相爷为人稳重谦和,并非她口中顽劣风。流的模样,像她所说那般孩子气更是不可能。月一鸣既端着相爷的架子,又哪里会露出幼稚的举动招惹旁人笑话。朝中为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能呢。
身为秦卿时她未曾细想,成为卿如是后才慢慢悟了月一鸣对她独特的爱意。如今却有另一人也如当年月一鸣那般,外人面前自持矜贵,在她面前却肆意玩闹,从不避讳。
如何不让人自然将他们想到一块去?
卿如是心乱如麻,跳得极快,她坐在床畔,任由嬷嬷摆弄检查,自己却努力地回忆着与月陇西相遇相识发生过的一切。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都因着她的刻意回忆而被放大,挑拣提炼出重要的信息,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迅速闪过,企图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就在此时,嬷嬷忽地“呀”了一声。卿如是回过神,抬眸看向她,见她神色讶然,眸底还浮着笑意,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低头看去,果然就见自己的衣裳已被嬷嬷扒光,只留下一件堪堪遮羞的肚。兜……令人郁卒的是,昨晚被月陇西亲吻过的地方已沉淀为暗红色痕迹,极其明显。且到处都是。
她顾不得再想正事,咬唇扯过一旁的被褥挡住,羞臊得别过眼嗫嚅道,“嬷嬷……”别看了,您别看了。可以了,已经很臊人了。
昨晚没有察觉,月陇西竟然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么多痕迹,可怜她被盯着瞧了半晌还无知无觉。她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闷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嬷嬷笑说,“哎呀,有什么好害羞的,夫妻之间么。老奴年纪大了,这些事都明白的。却不知昨晚夫人出府彻夜未归,今晨被世子抱回来原是这么个情况,亏得老奴担忧了一整个晚上,生怕您出什么意外呢。”
被她一调侃,卿如是的脸愈发红艳,埋头低声道,“让您担心了。”
嬷嬷笑着说了几句,赶紧把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了,“世子这会也该下朝了,晌午多半又要回来陪夫人用膳,夫人早些收拾好,等着世子回府,世子肯定高兴。”
卿如是示意性地笑了下,没再搭话。因她忽地想起了走廊那方被月陇西上了锁的房间。
那时月陇西只解释说房间里只收藏了些古玩字画,神情间净是隐瞒之色。但她心底晓得,若是古玩字画,他没有必要掩藏。那里面存放的,是一些不容许他人触碰的秘密。
不知为何,此时卿如是的内心有一种强烈却莫名的直觉,直觉那间房里有亟待她一窥究竟的东西正在召唤她。
饶是她清楚地知道那间房上了锁,就算去了也无用。身体仍是不由自主地踏出房门,往那间房走去。
方出门,远远瞧见一名女子,双手捧着水盆,趿拉着鞋,踩在走廊上发出轻响。那女子身姿婀娜,极易辨认。她站定在那间房的门口,蹲身放下水盆,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来。
巧云?
卿如是狐疑地走过去,“巧云,你怎么在这里?……这间房,你有钥匙?”
巧云瞧见她,竟也不躲,施礼颔首道,“夫人安好。奴婢奉世子之命来此清扫房间。这把钥匙也是世子交给奴婢的。”
“月陇西允许你进去?”不对,卿如是蹙紧眉,稍思考一瞬,换了句话问,“他走时还跟你交代了什么?”
“世子还说,这间房清扫干净后便无须再上锁。别的就没有交代了。”巧云回道。
西阁掌权的唯有他和自己二人,月陇西吩咐说无须上锁……那便是要将此屋中的秘密与她坦诚。
卿如是沉吟不语,须臾,盯着巧云手里的钥匙,目光又转向房门,“……开门。我要进去。”
第九十三章 月狗掉马(二)
雕花木门吱嘎一声摇曳开来。卿如是踌躇片刻, 跨过门槛。巧云端着水盆紧跟上。
入目所见, 思君秋水。
满墙的字画, 落笔泼墨都只为一个人。
卿如是的脚步微顿,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那是一个在卿如是的心中已经死去多年的故人。
那人心高气傲,快意恩仇;为悖世的信仰挥毫万字, 一饮千盅;她不屑风月,举手投足却净是风月;三杯两盏淡酒, 往来云烟过客, 浮华褪尽, 只余笔墨。
那个女子活成了她十年西阁里最渴望与怀念的模样。也是她如今回不去的模样。
秦卿。是秦卿。
崇文先生说,她的名字简洁明净, 干干脆脆,咬在口中又婉转生趣,最好不过。
这满室的字画,都是秦卿。
踏入门槛的那一刹那, 她仿佛再次走入了阔别多年的秦卿的世界。
那书桌上根本就没有落尘,有的只是一摞摞用草书和簪花小楷两种字迹写了满篇“秦卿吾爱,至死不渝”的澄心纸,纸张角落印着孤傲的青竹。这是专门为她做的纸, 只配属于曾经那个秦卿的东西。
桌边展着一幅画。是在叶渠的书房里见过的百年廊桥。她还记得头次看到这幅画时的心境:无花无草, 无人无鸟。万物都枯萎,生灵皆死去。大地忽而苍茫, 晴空骤然失色。
画卷上那句潦草的题字,让卿如是倏地捂住唇轻泣出声。
她能想象月一鸣彼时用如何绝望死心的语气坐在床前喃喃地念。他念:“夜深忽梦卿, 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风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风风不停,捉影影不应,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梦,推窗请风进,熄灯把影留。”
他的秦卿再也不应他,他的清风月影也不应他。
她想起月陇西说……不,不。或许此时该唤他月一鸣!
卿如是的手紧抓在纸上,纸面被她的指尖揉皱,她咬牙低唤,“月一鸣……!”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
他说,有一晚他被梦魇着了,坐起来就拿刀子扎透了手。那时候他已经接近疯魔了。何时能死,何时能去找她都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问题。
她道这幅画的题字为何如此潦草,失了他那一手狂放草书的精髓。原是他在画这幅画之前右手就再也不能握笔。可他却执拗地用右手题字,写下了无生意的念她句。
白墙上挂着数幅佳作,一片沉闷死寂。卿如是记得自己这世醒来后,翻找过现存于世的秦卿画像。发现几乎都出自月一鸣之手,画中的她从来没有笑容。彼时以为是月一鸣为了抹黑她才这般为之,如今……他不怎么常见她对他笑啊。自她死后,想必也再画不出她的笑,心境苍凉,如何作画。
“偕老共卿卿。”
“夜深,频梦卿。”
“莫将闲事恼卿卿。”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中,随意翻来便有写满如此字句的纸笺滑出,几片上落着泪滴干后留存的痕迹。或有她生前最喜爱的几种花的花瓣作书签,顺着书签翻开,上边是月一鸣生前的手记。
“奇怪,卿卿为何就瞧不上我呢?”日期是她入府的那天:“倘或她一直不动心,我便要永远等着她?情愿如此。”
“卿卿病了。整日坐在屋里看书,能不病吗?想知道她写的什么。书中的颜如玉有我半分好看无?为她的暴殄天物感到痛心疾首。”
卿如是失笑,泪水却被这一笑骇得洒出来了些。
“想跟卿卿要个孩子。她陪着孩子跑跳,就不病了。想跟她有个家。”
“风和日丽,无事可做。就去逗卿卿。”
“廊桥拿回来的毽子,好像有些脏了。可怜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如何清理这些东西。”
“想知道她口中的崇文先生究竟想了些什么。整得跟邪。教似的,卿卿觉都不睡了。”
“听闻半月后新庙有灯会,我想带卿卿去玩,苦心筹备多时,命人买来灯笼挂满扈沽城。料她定被我感动。满心期待,最后她却不愿跟我去。失算,失算。下回问问采沧畔何时能不办斗文会。不是我说,他们这文会是否办得频繁了些???都快赶上我跟卿卿行房的次数了。整日里为些死物而醋,我也十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