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守着自己的屋子,几乎足不出户,宫人们不停地为主子扇着扇子,而自己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让人很是难挨,有些体弱的宫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被外面的热浪一袭,竟然会突然晕倒,而有些彪悍的便舀了凉水往额头和手臂上淋湿,甚至索性把冰帕子顶在头顶,这样的天气仿佛只有泡在水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坦。
福宜斋,小小的院子里借着一面院墙,扎了几根木桩,支起两挂草席子,席子下面是一张小小的桌子,宁香正在这里临字。
而不远处的小厨房里,挥汗如雨一手叉着腰、一手搅着汤羹的正是东珠。在她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黑漆漆的汤水,里面漂着些山楂、乌梅、陈皮之类的碎果干。东珠从案上一个打开的罐子里,用勺子舀了一勺甜甜腻腻的液汁,便往碗里洒去。然后便要伸手去端那口锅,手却不经意地被烫了,吃痛地叫了起来。
“二哥,你看咱们每次来这儿,都能看到稀罕事儿。”身后响起常宁的声音。
东珠转身,果不其然,是常宁和福全。
“裕亲王祥瑞,五爷祥瑞!”宁香赶紧行礼。
常宁仔细打量着宁香,倒把宁香看得有些发慌。
“爷得好好看看你这个小丫头有什么能耐,让主子帮你干活,你倒知道躲清闲!”常宁说道。
宁香傻了眼,立即跪了下去。
东珠:“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吓她!”
常宁笑了,把宁香拽了起来:“我逗她玩呢!”
福全则不声不响将火上那口锅端了下来,放在边上的青石板上凉着。
常宁凑了过来,闻了又闻:“今儿又鼓弄的什么啊?”
东珠看着宁香:“还不快去给两位爷把井里冰镇的酸梅汤端来。”
“是。”宁香麻利地下去。
“请吧。”东珠在小桌前席地而坐,福全与常宁也坐了下来,宁香很快端来三只粗瓷碗,红漆漆的汤汁看着很是与众不同,却让人难有食欲。
常宁皱着眉闻了闻:“什么东西?怪模怪样的!”
东珠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我独创的冰镇酸梅汤,最是去暑,如今这天气,若没有它,我是活不下去的。”
福全看着她,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额娘也说这汤消暑甚好,多谢你日日送去。”
东珠仰着脸,很是得意:“不必客气。若没有你额娘的照顾,我又上哪里淘这些做吃食的材料呢?正是饮水思源,我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常宁听了,自是撇了撇嘴:“我对你也很好,也常给你送东西来,怎不见你念我的好,也孝敬孝敬我!”
东珠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哪次来,没占了便宜走,连吃带拿,还好意思说,还让我孝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长嫂如母,该你孝敬我才是!”
常宁也回了一个白眼给东珠:“还长嫂如母?哪里来的混话!你又不是我正经嫂子。好意思占我便宜!”
东珠听了,也恼了,随手便把常宁面前的那碗汤一泼,倒到了地上。
常宁很是意外,腾地站起身跺着脚:“你这人,怎么说急就急!这汤我才喝了一口,味道怪好的,你怎么就给倒了!”
福全拉了常宁坐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给了常宁,这才消了他的火。
三人不语,天色却越发阴沉起来。
远方仿佛有雷声传来。
东珠不禁叹了口气。
常宁:“好端端的,又叹什么气?”
东珠道:“这样的天气,怕是非要几场大雨才能缓开。本来今年黄河、长江应该固堤,可是这银子没批,自是没开工。这若再赶上大雨,万一决了口子,怕是两岸百姓又要受苦了。”
福全听了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天色。
常宁却是不信:“咱们这儿阴咱们的,管那百里、千里之外的黄河、长江做什么?再说了,人家指不定现在正艳阳高照呢,你也太杞人忧天了!”
东珠看着他,一脸忧虑:“五阿哥,听你这话,东珠还真为你担心,难不成这一生你真就做个富贵闲人罢了?怎能说出如此无知之语呢?你还真以为一片云便是一阵雨,这天气只是一城一池的?”
常宁看了看福全,福全略一愣神:“今日在殿上,河道总督再次奏请拨银两筑堤,但辅臣们认为如今已经入秋,雨季已过,筑堤之事不急在一时,又给驳了。”
“那皇上怎么说?”东珠一脸急切。
福全道:“皇上问了钦天监,钦天监监副吴明说近日京城西北将有雨情,但黄河、长江汛期已过,不会再有大的雨事,所以只需京城永定河再做固防即可。”
东珠摇了摇头:“吴明吗?若是南怀仁如此说,倒可放心。偏是吴明,倒也罢了。”
常宁纳闷:“南怀仁?你痴了吗?那些洋夷自‘天算案’起,受汤玛法连累,现在不是死了就是避了,哪里还能御前当差?就算能当差,他们说的话,更是没人听。”
仰望着天色,东珠很是失望,沉默良久之后才一脸漠然说道:“罢了,这天下,不过是皇上的天下,我又操的什么心?”
福全神情冷郁,听了东珠的话,也不答言,偏常宁笑了:“就是,你多省心啊。你可知道坤宁宫里,我那位正牌皇嫂,如今忙得什么似的,又是削减月例银子,又是俭省宫中用度,真正劳心劳力为皇上分忧。”
东珠听了,冷冷一笑:“好一位贤后。”
常宁端起碗来,将汤水一饮而尽:“是吧,连你也这样说,宫中上下如今都这样说呢!”
东珠摇了摇头:“没用的!”
“啊?”常宁仿佛没听清。
东珠提起笔,在纸上写着:“陈皮三两、乌梅半斤、甘草一两、板蓝根二两、金银花……”
写过之后,将纸递给福全。
福全微微一愣。
东珠笑了笑:“你先收着,迟早有用。”
正说着,天边忽地腾起一道电闪,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惊天响雷,随即罩在天空中的黑幕像是硬生生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大雨仿佛倾泻一般突然便倒了下来。
福全立即起身用自己的衣袖为东珠挡雨,护着她进了屋,又随即冲进雨中拉起常宁向前院跑去。看着福全与常宁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东珠突然觉得,这深宫之中多少还是有些温情的。
入夜,已经连着下了十来日的大雨竟然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整个紫禁城内静悄悄的,除了哗哗的雨声,听不到半点其他的声音。宫径、甬道上除了偶尔经过一队、两队穿雨衣戴雨冠的侍卫换防,再没有半个人影。
慈宁宫的佛堂内仍然灯火通明,太皇太后孝庄虔诚地佛前敬香。苏麻喇咕从外面急匆匆地入内,素言与素问赶紧上前扶起孝庄。
太皇太后的规矩,佛堂内,只礼佛,不问他事。
看苏麻神色,自然又有要事回奏,于是近身宫女素言与素问自然是立即扶着孝庄出了佛堂来到寝宫,侍候太皇太后坐在炕上,又倒了热茶,素言与素问这才退下。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孝庄扫了一眼苏麻,面露不悦。
苏麻压低了声音:“乾清宫那边,皇上和螯拜又起了争执。”
孝庄眉头微皱:“这一次,为的又是什么?”
苏麻叹了口气:“为着户部的事,依着皇上的意思,户部这批银子要先紧着治水,鳌拜与议政王会议却是要先拨给三藩和八旗做军费,原本两下里僵着,皇上说择日再议。可是户部却依着鳌拜的意思已经先拨了出去。皇上自然恼怒,只得将皇后捐的内孥银子给了工部筑堤。也不知工部这差事是怎么办的,如今京城连日大雨,永定河决了口子,西边淹了好大一片。他们不急着抢修却只一味瞒着。皇上今日和裕亲王微服,原本要去京南大营巡视,正好在路上看到逃难的灾民,这下可不急了。当下就要拿了工部尚书问罪。可是……这工部尚书玛迩赛,原是鳌拜举荐的,所以这不是又扛上了吗?”
孝庄目光冷漠:“这玛迩赛,不仅仅是鳌拜举荐的,还是他家的亲戚,自是动不得的。”
苏麻心底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太皇太后,还是年轻的皇上,只觉得这朝中的事情就像近日的天气一样,阴郁、沉闷,又无边无尽,理不清个头绪。
正思忖着,又见素言入内。
素言为人行事果真应了她的名字,平日里是最少说话的,进前也只回了一句:“太皇太后,坤宁宫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听着很是陌生,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苏麻便代为解释:“自桂嬷嬷走了以后,坤宁宫的管事嬷嬷便出了缺。太皇太后恩典,让皇后自己定人,也可从娘家选送。可皇后说了,以后各宫妃嫔不论品阶,只要入了宫,这奶姆、嬷嬷、贴身侍女都按宫里的规矩,不得从本家派人。所以便依着规矩,由奴才和宫正司一起为坤宁宫选人。这高佳氏,以前服侍过静主子,是个妥帖的。”
“高佳氏吗?听你这样说,倒有些个印象。”孝庄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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